帝国将倾（十八）

（十八）投名状

淮军并非天赋异禀、三头六臂，能够和常胜军并肩作战，成为同场杀敌的队友自然是有原因的。早在淮军进入上海之初，李鸿章就见识到了洋枪队西洋武器的犀利精妙。他被这些从未见过的奇技淫巧所折服，他怀着激动与羡慕的心情给曾老师国藩写信：“洋兵数千，枪炮并发，所当辄靡。其落地开花炸弹真神技也！”

所谓落地开花炸弹便是榴弹。这是一种威力巨大的新型弹药，用爆炸后的弹片和冲击波杀伤敌人，最宜用来攻打坚固的城墙和堡垒，远胜常见的实心弹和霰弹，属于当时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论思想解放程度之高、拿来主义践行之迅速，在清代官场非李鸿章莫属，他马上开始给淮军装备了新式的洋枪，并把部队交给英国海军进行操练。

半年后，淮军已经拥有千枝新式来复枪，并组建了自己炮兵部队，同时还聘请外国工匠组建了自己的兵工厂，建立起了专门生产弹药的上海炮局。后来，上海炮局跟随淮军一路搬迁至苏州、南京，改名为金陵制造局；再后来，民国时代金陵制局改名为金陵兵工厂，抗日战争时期搬迁到重庆，一直是中国军工企业中的重要支柱。再再后来，强大的人民解放军接收了它，成为了专门生产长安汽车的那家企业。到同治二年（1863）夏天，李鸿章的淮军抵泸仅一年时间，便已经成为一支4万多人，装备1万支新式来复枪和先进榴弹炮的强悍之师。而此时，大清国的绝大多数部队，包括湘军在内仍在使用落后的抬枪、鸟铳，论战斗力淮军已是一骑绝尘，不可追也！

所以，当常熟、太仓既平，横亘在上海与苏州之间的昆山便成为了考验淮军战斗力的试金石。昆山驻扎八千太平军，城墙高60多米，四周为平原与湖沼，易守难攻。同时，太平军在昆山城内有充足的军械储备，外围有慕王谭绍光游击策应，攻打难度极大。咸丰二年（1863）5月初，李鸿章麾下战斗力最强的程学启率先出战攻打昆山城东，不出意料被太平军在城下搞成了反包围，幸亏戈登来救方才脱险。此后，李鸿章到前线指挥，他与戈登商议后制定了断其后路、围城打援的作战方针。常胜军乘坐英国军舰先攻打昆山西侧的正仪镇，然后挥兵向东，与淮军共同击退游弋在昆山城外的谭绍光，如此昆山城内大乱，太平军弃城而逃。常胜军与淮军乘胜追击，歼敌五千，俘虏两千，昆山被一举攻克。

常胜军长期自由散漫，散兵游勇、流氓土匪习气十分严重，不少人对戈登严格的作战训练要求极为不意，贪恋上海滩的舒适生活。昆山之役后，戈登要把常胜军总部转移到昆山，此举受到不少常胜军的反对，他们挟胜要求涨工资、发资金，搞变相罢工。对此，戈登表示毫无压力，他把常胜军集合起来，当场枪毙带头闹事者，然后问询:弟兄们，愿留者留，我不嫌弃；愿走者走，我发给路费和路条！然后，有三分之二的常胜军领了工资脱离了队伍。要说戈登不愧是英国皇家军事学院毕业的，抓队伍、拉壮丁是真有一套，他把俘虏来的太平军直接编入常胜军，这样一支中外混搭的部队，战斗力只升不降，精神面貌还瞬间焕然一新。

扫平了昆山，下一个目标便是苏州。苏州自被李秀成攻破后，已经成了太平天国的第二号城市，重要地位仅次于南京。然而，此时太平天国里主持军事的李秀成却无法全力迎战，天王洪秀全抱着他的腿不允许他离开。一年前，李秀成逼近上海，却被洪天王三封诏书召回，然后他策动“十三王救天京”又无功而返；翌年发动西征，试图缓解天京压力失败，又是奉诏退兵。昆山失守后，李秀成再也不能坐视自己的老巢苏州有失，他恳求天王允许他离开天京，到苏州指挥作战。但是，洪天王根本不理朝政，每日只醉心在后宫几千娘娘身上，外出作战的这样的大事，必须由洪天王的两个哥哥拍板决定。这两位王爷既需要李表成打仗保护自己，又怕李秀成一去不复返，因此百般阻挠。为了能够亲上战场、力挽狂澜，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按照“潜规则”向两位洪家王爷行贿，两位王爷明码标价十万两银子，如此才能给他一张通往前线的通行证。

                                            气质忧郁的“帅王”李秀成

此时南京已经岌岌可危，十万两银子纵然是李秀成一时间也无法凑齐，仓促之间他只能用全家首饰的顶。银子首饰送到，洪仁达、洪仁发喜笑颜开，二位王爷准假四十日，允许李秀成到苏州、杭州部署军事，但如逾期不规将按国法从事。形势已经危如累卵，可洪氏兄弟还在大肆索贿，太平天国的政治可想而知！

驻守苏州的太平军将领是慕王谭绍光和纳王郜永宽。除此之外，常州虽然还有护王陈坤书，但他与李秀成不合，并不听命，与事无补。谭绍光、郜永宽二人都是李秀成亲手提拔下来的勇将，此二人少年结怨，互不买账，经常需要李秀成出面协调纷争。苏州城中多数是郜永宽的部队，但官职却是谭绍光高一阶，郜永宽心存不满久矣，经常流露出要投降的言语牢骚。

清廷的纳降政策是：粤西老贼一概不赦，不接受太平天国最初起义“两广老兄弟”的投降。郜永宽与“老兄弟”谭绍光不同，他被裹胁参加太平军只有十来年时间，且长期受到太平军嫡系将领排挤，早就萌生了投降之意。李秀成此前也听说过郜永宽有投降倾向的言论。因此，他到了苏州后开诚布公地对众人进行了谈话：

现今我主上蒙尘，其势不久，尔是两湖之人，皆由尔便；现今之势，我亦不能留尔。若有他心，我乃国中有名之将，有何人敢包我投乎？

李秀成这番心里话说完，郜永宽等人也是拍着胸脯表示：如有他心，不与忠王共苦数年！四十日后，李秀成假期已满动身回南京，准备调动人马解救苏州。郜永宽前脚送走了老首长，马上与康王汪安钧、宁王周文佳、比王伍贵文以及天将汪有为、范起发、张大洲、汪怀武等人商议投降之事。

合围苏州是李鸿章军事生涯中的精彩战例，此时太平军向北的通道已经被堵死，他拟定了一个“以剿为堵”的三路进攻计划：中路从昆山直趋苏州，由程学启部负责；北路由常熟进攻江阴、无锡，由李鹤章、刘铭传部担任；南路攻吴江、平望、太湖，切断浙江太平军救援援之路，由李朝斌的太湖水师负责。此外，黄翼升率淮扬水师往来策应，“常胜军”驻扎昆山为总预备队，负责游击援应。对比李鸿章的周密计划，军事天才李秀成已经无天无力，他的救援方案极其死板，毫无变化，几次救援行动都被淮军和常胜军挫败。

到了咸丰二年（1863）11月，苏州城已经被团团围住，淮军的大炮虽然日夜轰击城外工事，但收效缓慢。此时，郜云宽密会同为太平军降将的程学启和常胜军统领戈登，双方在苏州城外的阳澄湖谈判，约定投降条约，并由戈登做保。12月4日，谭绍光召开军事会议，与会的高级次中除他以外都已经决定投降。这次会议的气氛非常紧张，谭绍光在会议上指桑骂槐说郜永宽等人出工不出力，结果被汪安钧直接刺死，汪有为割下他的首级送到了程学启面前。

 
 这部破电影是“刺马”与苏州杀降的混合体

两天后，在授予郜云宽等人职务的仪式上，程学启向他们颁发了顶戴花翎和赏金，四位王爷、四位天将正在满心欢喜时被程学启的部下刺杀。紧接着，淮军一拥而入苏州，凡是苏州口音者留命，南京口音者不分老幼男女一论杀掉，史称“苏州杀降”。对于“苏州杀降”事件，后世批评一片，李鸿章却感到挺委屈，他说:

“入城查控，降众实有二十万，其精壮者不下十万。郜云宽等歃血立盟，誓同生死；献城后，遂占住阊、胥、盘、齐四门，于街巷各口堆石置卡，隐然树敌。又添招苏城附近贼党陆续进城。坚求准立二十营，并乞奏保总兵、副将官职，指明何省何任”

 
          烂片《投名状》

李鸿章认为郜云宽等人不剃发、不缴枪、不接受整编，又抢占城市要害，据势自守；招募余党，要求保留部队原有编制，要求任命其为总兵、副将，并且还指定职务和驻守防区，实非诚心投降。因害怕其再发生叛变，所以启动了杀降计划。的确，前不久李鸿章的弟弟李鹤章在攻打太仓时就上了诈降的当，差点送命，心有余悸的李鸿章为防止发生变故，故痛下杀手。朝廷得报后平静地认为“所办并无不合，甚为允协”，曾国藩也称赞李鸿章“眼明手辣”，干得漂亮。

道义在当时这场混乱的战争中已经变得不重要，无论清军还是太平军都绝非守信之辈，投降与诈降的戏码屡见不鲜，反叛与守信都是信口就说，转身就做，根本没有信用可讲，受苦枉死的永远只是是无辜百姓。杀降之后，苏州城内大乱，淮军士卒乘乱劫掠，李鸿章怒骂程学启：“汝自谓纪律佳，今若何？”程学启原是安徽普通百姓，参加太平军后成为头目，在安庆投降湘军，也算是来自社会底层，平素对士兵约束较为严格。听闻李鸿章怒骂，程学启不禁惭愧难当，他骑马上街，想制止部下的行为，谁料出门就遇到手下军官挟持两名妇女，大摇大摆而来。程学启无地自容，从马上跳下来，急呼：吾投水死矣！那个军官赶快长跪谢罪，这事才算完结。

最不能容忍苏州杀降的其实不是别人，而是英国皇家陆军少校戈登。做为郜云宽投降的保人，戈登顿时觉得自己被侮辱被欺骗了，他“携短铳觅公(李鸿章)欲杀之，公避之不敢归营。”上海的各国领事也发表声明，共同谴责李鸿章在苏州违背人性、背信弃义的行为。有了矛盾就得化解，否则常胜军就成了常歇军了。李鸿章先是派在军工厂任职的英国人马格里做说客，并转告戈登：这是中国，不是欧洲；用欧洲的标准来处理中国人的事，那是不合理的，我们那叫大清特色。同时，李鸿章积极向朝廷请赏白银一万两，不过戈登拒绝接受，也拒绝接受李鸿章的指令。最后，李鸿章使出绝招，他派英国人赫德出面去找戈登说情。

 
       戈登后来做过苏丹总督

赫德是继李泰国之后的第二位海关总税务司，这个掌控中国海关40多年的英国人的故事还有很多，暂且不表。总之，赫德废尽周折，好不容易找到戈登，向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讲明了常胜军在对华关系上的巨大作用，也尽诉了李鸿章担心肘腋生变、不得不痛下杀手的苦衷，这才赢得戈登谅解。最后，戈登接受了朝廷赏赐的黄马褂、两眼花翎和提督职务，并接受了仿西洋式款式的大勋章。事后，李鸿章与戈登不仅重归于好，二人的友谊还不断升华，成为一生挚友。当然，这还得益于他们携手进攻了下一个目标----常州。

         “咱们的赫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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