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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宫院刊︱汪亓:禹之鼎《王翚骑牛南还图》考略

汪亓 故宫博物院院刊 2021-09-15
世传清初著名画家王翚的肖像不止一幅,但真正能够反映其形神的作品,是与他相识多年、以肖像画称著的禹之鼎所绘《骑牛南还图》。本文通过叙述王翚请禹之鼎创作《骑牛南还图》与遍邀名流、友朋题诗的情况,阐释了像主和创作者各自的企望,同时,画家对像主还乡心情的体会深刻,也终令画作得以完美呈现。



禹之鼎《王翚骑牛南还图》考略



汪亓




清初的王翚[1],以集唐宋以来诸家之大成、融南北画派为一炉的绘画成就而享誉盛名。康熙三十年(1691)王翚北上京师主持大型宫廷绘画工程——《康熙帝南巡图》卷的绘制,这一工程令他更有机会结交权贵、名士,声誉日隆。《南巡图》完成后,王翚于康熙三十七年(1698)南返家乡常熟,并在此前请当时的肖像名家禹之鼎[2]绘写《骑牛南还图》(以下简称《南还图》),记录荣归故里之事。尽管此图原件已佚,但从保存在常熟博物馆的作品拓片中仍能看到原作人物、布局、题跋等大致情形。


本文拟以《南还图》拓本〔图一〕为线索,对此图及其创作缘由和意图作一考索。


图一  清禹之鼎《王翚骑牛南还图》卷拓片( 局部)  常熟博物馆藏



康熙三十七年六月,王石谷离京,自水路南还,九月抵达故乡常熟。此年二月之前,石谷的莼鲈之思当已泛起,邀请与他合作多次、以写真闻名的禹之鼎为自己绘制肖像,且广求聚于京华的名宦、佳士在画卷之后题写诗文。作品于康熙三十七年花朝前一日完成,名《石谷先生还山图》(即《南还图》)。


石谷回乡后,纂集《清晖赠言》,编次历年得到的师长、友人、弟子的诗文。其卷五收录古近体诗一百二十六首(附诗馀二首),尽是众人为《南还图》题赠之作。按其先后排列,作者有张英、王士禛、王掞、韩菼、王鸿绪、陈元龙、张榕端、潘耒、朱彝尊、姜宸英、张豫章、查昇、吴暻、宋至、王丹林、李玉堂、禹之鼎、狄亿、唐孙华、王撰、王抃、蔡方炳、侯开国、张远、吴士玉、李必恒、张尚瑗、高不骞、杜诏、闵五瑞、柯煜、黄玢、王澄思、曹三才、冯景、汪楩、殷誉庆、魏为圻、周永年、胡直方、王琰、孙旸、冯武、钱曾、归焕、钱良择、曾倬、归鸿、陈逢午、孙杨光、许徹、徐阳、凌竹、荣林、徐釚、陈元龙、侯开国、归焕、蒋廷锡、汪绎、归鸿、汪机、释德立、华胥、胡蕃,共计六十一人,其中陈元龙、侯开国、归焕、归鸿出现两次[3]


与《清晖赠言》卷五所记不尽相同的是,今存拓片仅有前述部分文人题诗。现将拓片情况简述如下:


拓片画心绘写石谷身着汉装,稳坐牛背,一小僮挑担随后而行,前挑斗笠、酒葫芦、长剑,后携画卷、书函等物。经摹勒上石,原作神采当有减退,然而从人物衣纹流畅自然、僮子形象生动可爱等处,依然可见慎斋的典型画风。卷端右上,慎斋隶书题“石谷先生还山图”,其下楷书“戊寅(康熙三十七年)花朝前一日,广陵禹之鼎敬绘”,钤“禹之鼎”白文方印、“慎斋”朱文方印。自此而左,直至卷末,依次有陈元龙、王士禛、王掞、姜宸英、张英、查昇、王鸿绪、韩菼、张远、侯开国、胡直方、归焕、段誉庆、王丹林、许徹、张尚瑗、魏为圻、黄玢、曾倬、高不骞二十人题诗。


经查,陈元龙、王士禛、王掞、姜宸英(康熙三十六年高中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张英、查昇、王鸿绪、韩菼、吴暻[4]、王撰、胡直方(康熙三十六年,曾题诗于禹之鼎等《折柳送春图并诸家题咏》册),康熙三十七年二月至七月俱在京师,故以上诸位题诗应在石谷离京南归之前完成。归途过高邮时,石谷为李必恒画《鱼川书屋图》,或许李氏应石谷之邀为《骑牛南还图》题诗即在此时。及至故乡,如凌竹、孙旸、钱曾、张远、钱良择等诸多好友皆有题诗[5]


《清晖赠言》卷五所记赠诗词者六十一人,拓本上仅有二十人题诗,两者相差四十一人之多。造成这一现象的缘故,或许是部分文人只是受到石谷之邀,寄赠诗文,并未见到原图,无法亲笔题赠。然而,这并不能全面释疑。因为在已知的题赠者中,的确有见到原作,且有机会于其上书写诗作,却最终没有出现在拓本上的情况。最明显的例子便是此图的创作者——禹之鼎。极少作诗的慎斋为比自己年长十五岁的名宿写出五绝四首,以表送别之情[6]


琴川花月夜,旅梦每逡巡。行李唯孤剑,归心急似春。

才识空今古,风流老右丞。不因天子重,声价早崚嶒。

廿年师著作,八载快相依。怀抱能知我,图君饮犊归。

自许还山好,宁无卧辙人。白云原聚散,青眼独伤神。


在诗中,慎斋首先拟想石谷归乡情切之心,次者赞扬石谷才识、画艺之高,盛名远扬,再次谈及向石谷求学及两人交游的经历,最后言说送别的伤感。作为画像的创作者,慎斋自然有题诗的便利。即便是其官职及在文化圈的地位难以与张英、陈元龙、王士禛等相埒,无法在接近画心的位置题诗,但从绘毕肖像至石谷离京,时间有四个月之长,待前述名臣、名士书写大作之后,再落笔题诗,应非难事。而今,竟然在拓本上毫无踪迹。笔者认为,个中缘故或应在摹勒原图上石之际找寻。


在拓片禹之鼎署款之下,刻有“六世孙元钟珍藏”朱文方印。王元钟,字虞英,性情和易,善画兰草,偶为友人作便面,着墨不多,颇饶生趣[7]。拓片卷末有“邵士贤摹”朱文长方印。《广印人传》记:“邵士贤,常熟诸生。性兀傲,嗜金石,受业赵次闲,印宗浙派,不轻视人。”[8]据载,王元钟于道光末年在虞山旱北门大街肇建忠壮公专祠、石谷公专祠,咸丰十年(1860)二祠毁于战乱,同治十二年(1873)由其长子王喻梅重建。此图原石或许便是道光末年肇建石谷公专祠时,由王元钟将所藏《南还图》请邵士贤摹勒上石的。因避雍正帝名讳,王士禛的署款与印文都减去末笔“丶”。在此,可能出现两种情况,一是原图尚全,然而原石后世散乱,以致拓本已非全貌;一是其时原图已经散乱,刻石之后,仅存现在拓本的状态。


在苏州市人民政府网站上,能够看到《苏州园林——虞山公园介绍》:“王石谷亭1973年迁建,在园中西部山腰间。亭作长方形,在松风亭上,拾级可登。邑人王石谷为清初名画家。此亭从北门大街50号原王石谷祠中迁来。亭内正壁上原嵌有《石谷先生骑牛还山图》,为王石谷于清康熙三十二年(1693)离开清宫画苑时,宫廷画家扬州禹之鼎为表惜别之情绘赠,后裔孙镌于石置王石谷祠内。此一珍贵文物,已由市文管会取下保存。”[9]据闻,原石现在常熟碑刻博物馆,笔者2017年2月探访,未曾获观。


原图如今是否存世,尚无准确讯息。不过,我们从沈塘临写的《石谷先生骑牛还山图》中可以找到一些线索。


晚清沈塘《临禹鸿胪王石谷像》轴,今藏于吴江博物馆(以下称“吴江本”)。此图为纸本设色,纵63.5厘米,横42.5厘米,本幅题“清晖老人小像。原本为禹鸿胪笔,己亥岁(光绪二十五年,1899)杪重摹于鄂中。私淑吴江沈塘识”,钤“沈塘画记”白文方印,并于画心抄录王士禛题七绝、五律各一首(临本将拓本第二首诗末“济南弟王士禛”移至第一首七绝后,并将拓本第二首五律末“济南弟王士禛”缩减为“王士禛”)、张英题七绝一首(临本将拓本署款“弟张英题”,改为“桐山弟张英题”)、陈元龙题七律两首(拓本第二首第二联并无自注,但临本增注“用陶隐居画牛辞征聘事”;拓本诗末句自注“先生临行为余画《茅斋读书图》”,临本末句自注则为“君临行为余画《茅舍读书图》”)、查昇题五律二首。


故宫博物院亦藏一幅沈塘临本(以下称“故宫本”)〔图二〕,图上内容与前者相近,但装裱形式非立轴,而是册页。本幅题“清晖老人小象,禹鸿胪原本,光绪辛丑(二十七年,1901)八月,吴江后学沈塘临于西湖书院”,钤“沈塘临古”白文方印。亦抄录前图王士禛、张英、陈元龙(故宫本陈诗末句自注则为“君临行为余画《茅斋读书图》”,与拓本相同,与吴江本有异)、查昇四人相同诗文。


图二   清沈塘《 临禹之鼎绘王翚像》 册页  故宫博物院藏


沈塘在吴江本上称“重摹”,说明此非初次临摹,但因其未写明原本出处,故只能留待日后考索[10]


值得一提的是,石谷之所以能请到康熙朝诸多名士、高官为其题咏送行,与其平时着意经营人脉有密切关系。查阅存世作品,我们能够看到王翚为陈元龙绘《岁寒图》轴(康熙三十二年作,南京博物院藏)、为王掞绘《仿董巨嵩岳图》轴(康熙三十三年作,故宫博物院藏)〔图三〕、为王士禛绘《溪山霁雪图》轴(康熙三十六年作,南京博物院藏)、为吴暻绘《西斋图》卷(康熙三十六年作,上海博物馆藏)等。通过爬梳历史文献与图画题跋,我们可知石谷于康熙三十年(1691)初至京师之际,便主动为王士禛“特作长幅及册子八幅”[11],转年三、四月间,又赠画十幅[12];康熙三十五年,石谷赠曹三才三幅山水横披小卷[13],又绘《芝岩图》并书长笺,各极其妙[14];康熙三十七年,为陈元龙绘《茅斋读书图》。这些不过是笔者目之所及,并非全豹。正是由于石谷平素以画投赠,方有纷至沓来的题咏酬倡,从而成就了《南还图》这一名满艺苑的一段佳话。


图三   清王翚《仿董巨嵩岳图》轴  故宫博物院藏



对于王翚北上京师,主持绘制《康熙帝南巡图》之事,已有诸多学者关注。吕晓认为,石谷第三次前往帝都的初衷是尊重王原祁召唤,为王掞的内弟宋骏业传授画艺。机缘巧合,正逢内廷欲延请名家创作《康熙帝南巡图》〔图四〕,蒙王原祁、宋骏业推荐,石谷荣膺大任,前后利用四年时间,完成了这一鸿篇巨制的国家工程[15]。之后的三年,石谷并未立即返回虞山,而是盘桓京师权贵、名流之间,声名日增。不过,在“名动长安客”之后,总有“偏随倦鸟还”的心情伴着他。不知经历了怎样的过程[16],石谷终于下定决心返回虞山。在临行前,他周密安排,不仅将自己的画作馈赠于时在京师的名流,如为陈元龙绘《茅斋读书图》等,同时联络、巩固与他们的情谊,为高调离京请禹之鼎绘制《南还图》。


图四   清王翚等《康熙帝南巡图》卷(第十卷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在此有一个疑问:石谷的弟子杨晋[17]长于写像,那么石谷为何不选择这样亲密之人图画形神,而选择只在京师结识三年的禹之鼎呢?石谷门下,杨晋大概是唯一精擅写真的高足[18]。康熙十三年(1674),王时敏写下“杨子鹤为余写照题赠”一段文字:“甲寅春仲,虞山子鹤杨兄同石谷归自邗江,扁舟过访。雨窗清暇,为图小影,竟日而成。见者无不骇叹,诧为酷肖。即余揽镜自照,恍若相对共语,呀然一笑。盖子鹤为石谷高足,其于画道,探幽测微,妙得神解,悉用以会通写生,故宜其超轶时流若此。”[19]后王时敏致信石谷,言:“向承吾兄及高足子鹤杨兄有过舍盘桓之订。传神阿堵,子鹤可称擅长。所图小像,神色飞动,见者皆谓宛然如可与笑语,无毫发憾。弟朽骨垂尽,敢祈贤师弟惠顾,再商订一图,贻示后人,则邀爱庇多矣。”[20]由此观之,王时敏初次邀请王翚师徒为其画像时,三十一岁的杨晋已具极佳的水平,深得王时敏赏识,遂致函请王、杨二人再度绘制。康熙四十四年(1705),王时敏之孙王原祁在为杨晋图写山水时,也称其“工于写照”,正可与祖父对杨晋的肖像画赞誉之言相互呼应[21]。关于杨晋的肖像画技,从他与老师合作的《杨宾沧浪濯足图》卷(康熙三十四年初秋绘,南京博物院藏)〔图五〕和《徐玫林泉逸致图》卷(康熙三十八年初夏绘,上海博物馆藏)[22],可见其勾写细致,描绘生动。


图五   清杨晋、王翚《杨宾沧浪濯足图》卷(局部)  南京博物院藏


笔者以为,石谷最终选择慎斋画像,应该有个人的考量。尽管久在身边的杨晋,无论从情感还是画艺均能完成自己的这一愿望,但不容忽视的是,相较而言,慎斋在京师文化圈内的影响力远非杨晋可比。禹之鼎大约早在康熙十八年到京师[23],虽然官居从九品的鸿胪寺序班[24],但其居京三十馀年间,陆续为朱彝尊、徐乾学、宋荦、王士禛〔图六〕、陈廷敬、乔莱、王原祁、高士奇、翁嵩年、査慎行、纳兰容若、吴暻、顾嗣立诸君图写形神[25],从而与京师文化圈内的名流多有往还,并形成广泛影响,得到一时俊彦高度认可。


图六   清禹之鼎《王士禛蚕尾山图》卷   故宫博物院藏


从人脉而言,慎斋交游广泛,就画艺来讲,则备受赞誉。再者,石谷与慎斋两人在京师相处愉快,常常同时参加文人雅集,挥毫泼墨,即兴成画[26]。更为重要的是,京师名流已然默认了一种个人行乐图的最佳创作组合——艺苑名宿王石谷与写神圣手禹慎斋。我们不仅可以见到两人合作的此类绘画,如《王掞听泉图》卷(南京博物院藏)、《简庵听松图》卷〔图七〕、《濯足万里流图》卷(以上两件为故宫博物院藏),还能见到赠别共同朋友的作品,如《芝仙书屋图》轴(广东省博物馆藏)〔图八〕、《折柳送春图并诸家题咏》册(私人藏)。在《清晖阁贻赠尺牍》里查昇致石谷的两份尺牍,其中谈及已请慎斋画完肖像,希望石谷允肯为其图写山水布景,令我们对当年石谷与慎斋合作的历史细节增加了一份了解[27]


图七   清禹之鼎、王翚《简庵听松图》卷   故宫博物院藏

图八   清王翚、禹之鼎等《芝仙书屋图》轴    广东省博物馆藏


两厢权衡,请慎斋画像,不仅能保证作品质量,更能获得与石谷、慎斋熟识的名流的认可,为此图延请名流赋诗增加了一个筹码。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呢?


有学者谈到《南还图》有石谷承继父亲躬耕乡闾的意愿[28],笔者同意这一观点。久在宦海,常居外乡,际遇坎坷,遭逢寥落,都能引起人们的思乡之情,在作品中寻找旧日的温暖与慰藉,也是常常被人借用的一种表达方式。与石谷相识的王士禛,康熙三十九年(1700)曾命慎斋为其绘制《放鹇图》〔图九〕,借唐人雍陶《和孙明府怀旧山》七绝一首与传达诗意,表达对于得脱牢笼的白鹇的向往。从众人为石谷所作的题诗可以看到,其中多是“骑马”、“骑牛”之句,借以指代入世、为官与出世、隐逸的两类人生取向,恰恰代石谷说出了内心所想。


图九   清禹之鼎《王士禛放鹇图》卷    故宫博物院藏


可以说,石谷高调南返虞山,延请众人题赠,必有其内心考虑。而他请画家绘制肖像,自然也有宣扬自己声名煊赫、载誉而归之意,当然,也不能忽略他受到当时文苑生活的影响。清初之际,送别时的作图、题赠已经成为了文人交游的一种方式,抒发感情之外,更有借此巩固、拓展个人文坛地位与声望的目的[29]。石谷借鉴这一方式,从而达到扩大声誉、提升艺苑宗师形象的企望。


当张英、王士禛、韩菼、王鸿绪等人留下诗句时,对于石谷而言,其光彩荣耀绝非寻常名家可比,这无疑增加他在画艺之外的自矜砝码。但这并不是石谷的唯一心愿,他归乡之后,陆续邀请居乡朋侪及附近的友人题写诗文,延续多年,其情意不难想见。以其友人曹三才为例,曹氏在为《南还图》题诗中称“荏苒四载惜分袂,焚香展卷曷欣快”[30]。时间回转到康熙三十六年(1697),曹氏拟于四月还乡,特请石谷绘《春明折柳图》、慎斋绘《故园樱笋图》、费而奇绘《野店听莺图》,并遍请京师好友题诗,合为《送行图》一册,今人称作《折柳送春图并诸家题咏》册。以此推算,曹氏为石谷《南还图》题诗已是康熙四十年(1701),而这距离慎斋画《南还图》已经过去三年了。原本仅是记录一时盛况之举,却被石谷将请人题赠的时间延续到如此之长,即见其借此图维持友情之心可谓细若毛发、持之以恒。



笔者曾经撰文谈到石谷、慎斋的关系:“就王翚与禹之鼎两人交游而言,慎斋应属主动结交石谷,并时常请教,以致获益匪浅,石谷对慎斋则是以晚学相待,寻常往来,多有指点。可以肯定,两人在京期间,往来殊多,合作愉快,分别之后,偶传鱼雁,音讯未绝。石谷与慎斋关系如是,有若干缘故。首先,石谷年长慎斋十五岁,慎斋以前辈待之,尊敬有加,双方自然和睦相处;其次,石谷在画坛声名显赫,慎斋虽也非无名之辈,但是与石谷相比无疑是逊色不少,艺苑地位造成高低有别;再次,同在京师之际,两人联袂为诸位文士创作行乐图,可谓互做助力,共存共荣。正是上述原因,使得王、禹两辈画家的友好往来为艺坛投射下一片优雅的光影。”[31]


正因为二位画家的往来不同寻常,所以经过谨慎抉择,石谷决定由慎斋担当为自己南还常熟前绘制肖像的重任。在前文中谈到,石谷选择慎斋有所考量。其实,慎斋之所以敢于接受这一邀请,也因他在两人交游的基础上,对自己图写形神、摹画补景信心十足,这是因为他对山水、花鸟皆颇有造诣。就题材而言,以送别为主题且带有纪实性绘画性质的肖像画作,慎斋具备创作经验,如何表现场景、经营位置、敷色晕染,自然也是得心应手。如其康熙二十八年(1689)为高士奇绘《江村南归图》卷(南京市博物馆藏),即是明证。


从《骑牛南还图》拓本来看,慎斋在此图上采用的是前代名迹与今人肖像融为一处的绘画模式,显然得到了同为画家的像主的要求。而能够完成这样的绘事任务,首先与慎斋长于摹古、临古密切相关。


石谷所骑的牛的形象取自韩滉《五牛图》卷首第一头牛〔图十〕。对于《五牛图》,慎斋应不陌生。慎斋与康熙年间收藏此图的宋荦殊为熟识,曾为后者绘制过《国门送别图》、《西陂鱼麦图》、《六境图》等画作,笔下的《临赵孟頫鹊华秋色图》、《贾阆仙诗意图》、《临黄公望九峰雪霁图》、《得子图》、《折枝芍药图》亦曾经宋氏收藏[32]。与宋氏同为收藏大家的高士奇,在《江村书画目》内记载《自怡手卷》第456号为“国朝禹尚基临韩晋公《五牛图》一卷”[33]。由此或可推测,慎斋摹写韩滉《五牛图》就是从宋氏所藏原本对临而来。


图十   唐韩滉《五牛图》 卷(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这种将前贤妙墨与当代名士形神合二为一的创作方式,在《南还图》中只是一个初步尝试,慎斋并未止步于此。两年后的夏天,慎斋为同是石谷友人的翁嵩年创作了一幅长卷《溪山行旅图》〔图十一〕,背景按照翁氏要求临写其藏文徵明《溪山行旅图》,并将翁氏策蹇的形象嵌入画中,成为特征独具的佳作[34]。这说明,前述创作方式与观念已经相对成熟。可惜的是,此种方式并未被后来的画家继承,或许是他们没有慎斋画像与摹古并美的深湛画艺。


图十一   清禹之鼎《翁嵩年溪山行旅图》 卷(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此外,慎斋为石谷绘写《南还图》还有一独到优势,就是对还乡之情有着深刻体会。嘉庆道光年间的梁章钜在所著《退庵所藏金石书画跋尾》内提到[35]


禹之鼎,字尚吉,又字尚基,又字慎斋,江都人。康熙中,官鸿胪寺序班,非其好也。时有戚畹策骑来招甚急。慎斋南人既不善骑,加以奔促,已委顿矣。至府拜谒未起,即传命写小照。蒲伏运笔,殊有煎茶博士之辱,遂决归计。尝爱洞庭山色,与卜居焉。出都时,朱竹垞先生作诗送之云:“谪官拟向洞庭居,此意沉吟六载馀。君去西峰先相宅,小楼容架满船书。”此《卜居图》殆即其时所作。图前另纸自作画像,身倚钓竿,小楷书自题一截云:“长安车马足风尘,梦想烟波到四旬。何日柴门如画里,翠荷碧竹护闲身。”款云:“丙寅(康熙二十五年,1686)秋季,余年四十,京邸无聊,拟归卜山居,绘图于后并漫写小照。广陵渔人禹之鼎自题漫志。”案:此图本长卷,卷后题者百十一人皆国初名臣诗老,旧藏海盐吴思庭修家侈为瑰宝,余在江苏蕃任以重价购得之。


慎斋于京师“受辱”,于是决心南下、归隐洞庭湖畔。因此,慎斋作《卜居图》,“卷后题者百十一人皆国初名臣诗老”,竟比《南还图》题咏者多出近一倍。在石谷离开京师的十二年前,慎斋的南归显出黯淡的色彩,与石谷满载辉煌的还山有天壤之别,但两人倦鸟归林的心情是非常相近的。慎斋怀着类似的心情,为自己尊敬的艺术巨擘图写肖像,势必会投入极大热情。何况,慎斋应该能够料到,石谷会倩此作广征名士题咏,图像将备受世人瞩目,自己的声誉亦能随之远扬,于是殚竭心力,尽其微妙。我们现在从拓本上,正可以见到慎斋细致妥帖地表现石谷神采翩然的形象,以形神兼备称之,当不为过。


尽管慎斋笔下的《骑牛南还图》原作现今不知去向,然而从拓本中,我们依然可以看出慎斋为石谷潜心绘制的一幅肖像佳作。这既为后人留存了清初“画圣”、“虞山派”领袖——王翚的形貌,也是一种新的肖像画创作观念与形式的开启;既是慎斋以绝妙画法对名家风范的完美呈现,也是艺苑巨擘与肖像大师交游的重要见证。


[作者单位:故宫博物院书画部]

(责任编辑:盛 洁)



[1]王翚(1632-1717),字石谷,号耕烟散人、剑门樵客、乌目山人、清晖老人等,江苏常熟人。画有家学,先后师从张珂、王鉴、王时敏,得名师传授,能融会南北诸家之长,终有大成,泽被后世。

[2]禹之鼎(1647-1716),字尚吉,号慎斋,江苏兴化人。曾官鸿胪寺序班。尤精肖像画,白描法、墨骨法、江南法皆有造诣,笔下人物形神兼备,深得时人赞誉。亦善山水、花鸟,非寻常画家可及。

[3](清)王翚编:《清晖赠言》卷五,《中国书画全书》第7册,页856-863,上海书画出版社,1994年。

[4]  赵平:《王石谷年谱(三)》,《常熟理工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7期,页122。

[5]  前揭赵平《王石谷年谱(三)》,页122。

[6] (清)禹之鼎:《题石谷先生南还图》,载前揭《清晖赠言》卷五,页857-858。

[7]  邵松年:《虞山画志续编》第十七叶,铅印本,1922年。

[8]  叶为铭:《广印人传》卷一三第九叶,西泠印社刻本,1911年。

[9]参见http://www.suzhou.gov.cn/bmdw/sylhlhglj/ggfw_711/bmfw_712/lyxx_713/201110/t20111017_27071.shtml。

[10]  蒙南京博物院万新华先生惠告该院所藏李岳云《临禹之鼎画王翚像》卷与禹之鼎之图相近的信息,并寄来李氏临本图片。将禹之鼎图拓本、沈塘两幅临本与李岳云临本比较,可知李临本非临摹自禹作,其所临原本或即沈临本之一,或与沈塘所临原本相同。

[11](清)王士禛:《居易录》卷一八,载氏著,袁世硕主编《王士禛全集》第5册,页4032,齐鲁书社,2007年。

[12](清)王士禛:《蚕尾诗集》卷二《乌目山人歌赠王石谷(翚)》,前揭《王士禛全集》第2册,页1106-1107。

[13](清)曹三才:《半研冷云集》卷二(丙子)《王山人石谷为余画横披小卷三幅即取其意画题三截句》,《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46册,页321,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

[14] 前揭曹三才《半研冷云集》卷二(丙子)《石谷以长卷索题即和韵奉赠》,页321。

[15]吕晓:《名动长安客 偏随倦鸟还——试论王翚主绘〈南巡图〉后选择南返的主客观因素》,《美术研究》2014年第3期,页17-18。

[16] 武佩圣、吕晓先后著文分析王翚从居京至离京之间变化的原因。参见武佩圣:《王翚客京师期间之交往与绘画活动》,《朵云》编辑部主编《清初四王画派研究论文集》页607-627,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前揭吕晓《名动长安客偏随倦鸟还——试论王翚主绘〈南巡图〉后选择南返的主客观因素》,页16-20。

[17] 杨晋(1644-1728),字子鹤,号西亭,江苏常熟人。为王翚入室弟子,善画山水,尤长画牛,兼及人物肖像与花鸟草虫。曾参与绘制《康熙南巡图》。

[18] 肖燕翼先生曾对杨晋的多幅肖像画作加以介绍,并分析其艺术特点,详见肖燕翼:《杨晋的肖像画》,载《像应神全——明清人物肖像画学术研讨会论文集》页190-201,澳门艺术博物馆,2011年。

[19](清)王时敏:《王奉常书画题跋》,《中国书画全书》第7册,页930。

[20](清)王翚辑:《清晖阁赠贻尺牍》卷上,风雨楼本,辛亥八月顺德邓氏依毕竹痴刊本重镌,神州国光社,1910年。

[21] 俞丰编著:《四王山水画论辑注》页309,上海辞书出版社,2017年。

[22] 分见山西博物院、南京博物院编:《形妙神合:明清肖像画》页140-143,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山西博物院、上海博物馆编:《虞画派书画精品集》页214-218,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虞画派书画精品集》称后者为《徐枚像》,而聂崇正先生曾指出此图像主应为石谷弟子徐玫,今从之,参见聂崇正:《清宫廷画家徐玫画像述考》,《美术观察》2015年第9期。

[23] 参见汪亓:《蠡测王翚与禹之鼎的交游》,《紫禁城》2018年第8期,页108-109。

[24](清)张庚著,祁晨越点校:《国朝画征录》卷中,页61-62,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年。

[25] 参见胡艺:《禹之鼎年谱》,《朵云》第3集,页206-215,上海书画出版社,1982年。

[26]  前揭汪亓《蠡测王翚与禹之鼎的交游》,页104-105。

[27]  前揭(清)王翚《清晖阁赠贻尺牍》卷下。

[28]前揭赵平《王石谷年谱(三)》,页122;赵平、谢金飞编著《一代画圣》,页94-97,上海文化出版社,2009年;前揭吕晓《名动长安客偏随倦鸟还——试论王翚主绘〈南巡图〉后选择南返的主客观因素》,页19。

[29]参见李珮诗:《诗画兼能为写真——禹之鼎诗题式肖像画研究》页62,台湾师范大学艺术研究所硕士学位论文,2004年;毛文芳:《图成行乐:明清文人画像题咏析论》页537,台北:学生书局,2008年;殷勤:《画坛祭酒与文坛过客——禹之鼎士大夫形象的自我塑造》页55,中央美术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

[30](清)曹三才:《题石谷先生南还图》,见前揭王翚《清晖赠言》卷五,页860。

[31]  前揭汪亓《蠡测王翚与禹之鼎的交游》,页111。

[32]汪亓:《浅述禹之鼎的山水画创作——从〈石渠宝笈〉著录的两件山水画轴谈起》,《中国美术》2017年第3期,页91。

[33](清)高士奇著,邵彦校点:《江村销夏录(江村书画目附)》页199,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

[34]参见汪亓:《每向烟涂忆林壑——浅谈〈翁嵩年溪山行旅图〉卷》,《中国美术》2017年第4期,页68-81。

[35](清)梁章钜:《退庵所藏金石书画跋尾》卷二〇《禹鸿胪卜居图册》,《中国书画全书》第9册,页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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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汪亓《禹之鼎《王翚骑牛南还图》考》全文,刊载于《故宫博物院院刊》202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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