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谷魂
谷子是有铁粉的。有一种草,乡亲们把它叫作谷莠子。谷莠子就喜欢跟谷子生活在一起,因为它羡慕谷子的风韵与洒脱。其实,谷莠子长在谷地里,从根本上就露馅儿了。真谷子根部是青色的,谷莠子则是红色的,明眼人一下就可以辨出。
三月的春雨湿透的黄土地里,父亲摇晃着木耧将黄土色的谷种播下。几天之后,谷苗就会一起拱破地皮儿,油油地长起。因为拥挤,总得计划生育。父亲手提铁拨子,准确而快速地将弱小之苗去掉;母亲虽然舍不得每一茎谷苗,最终还是忍痛割爱飞手间掉长势不好的。父母的身后留下的是一二公分一二公分间隔的几乎看不太见的稀稀拉拉的谷苗。你别看它们现在稀疏,因为生存的空间相对大了,谷根成须状迅速向下向周围生长,去汲取水分和营养;谷茎长高,谷叶伸长,舒展享受初夏的阳光。露水会在它们那布满汗毛的皮肤上驻足,夜的温柔给它们沐浴的梦想。
谷苗是大地的孩子,也是父母的儿女。他们在暮春的雨水里诞生,他们在初夏的阳光里成长。成长为少年的谷子,谷干挺拔向上,谷叶碧绿,微风中摇曳成土著族少女们夺目的时装。
少年的谷子,到底还扛不住野草的侵犯。尤其雨后,野草如皮一两天就会布满地面。如果不及时锄掉它们,谷子的空间和营养必然会受到极大损伤。大地之力因为没有走向正道而废荒。锄地就是第一件要务。
锄地,非常辛苦的活儿。李绅的《悯农》写的不就是这个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豫剧《朝阳沟》栓宝教银环“前腿弓,后腿蹬”,都说明锄地是件辛苦事儿,还是一门技术活儿。
对于锄地这种活,我们是很不愿意做的。弯腰,低头,拉抿,刮泥,薅草。地块大时,半天锄不了多少,早出晚归太阳晒,累得腰疼好几天。可是怎么就没听父母亲大人他们说过一句累的话语?开始我不解,后来娘给我说咋不累啊,可锄地比起间苗轻松多了。间苗需一直肐就着,锄地还能直直腰。没有累,能有米饭喝;没有付出,哪里有收获。道理想通了,我们就学锄地。开始不会拉锄,就是拿着祖辈用了好些年磨得只剩三分之一锄面的小锄在地上片片片,有时还把苗给片掉了。后来大点了,用心模仿父母亲锄地的姿势、运锄的方法,再加上父亲的指点,很快也就学会了锄地。当我手握锄柄将锄面斜插到半寸厚的泥土里在谷垄间从前往后拉,泥土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时;当狂生的草芽被我锋利的锄头剪断,抿过去,草根朝上晒在阳光下因缺水再也活不过来时;当我一锄一锄往前进时;当一垄一垄的谷子地被父母和我还有姐弟几个人半天就锄妥的时候,这让我充分体会到了劳动的快乐和人多好干活的道理。尤其是锄了一遍后,没几天又下一场雨,你看那谷子长得来劲。
谷子是耐旱的植物,风调雨顺,长到差不多超过我们膝盖的时候,野草基本上长不大了。父亲说,再锄一遍就可以挂锄等收了。于是,我们会在一场雨后,带着肥料走向谷地。父亲将肥料唰唰唰地撒进地里,我们在后头顺着垄用锄拉翻泥土将肥料掩埋。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地也就基本上锄完了。站在地头,用脚蹭去锄面上粘附的或者用一段荆棘枝抠掉锄背脊沟里的泥土。锄面光光,扛在肩上,回望英姿飒爽之谷,顿觉青春谷香溢满山岗,我们踌躇满志,在归巢的虫鸣声里回家,很有陶渊明“戴月荷锄归”的诗境韵味。
农谚曰“六月六,看谷秀”。五风十雨,谷子长三个月就开始吐穗了,八月底九月初就都下地了。
秀了穗的谷子,齐腰高。穗越大粒越饱,它越是把头深深低下,低向谷杆和谷根,这大概就叫长大成实不忘本吧!慢慢谷穗变黄了,谷叶、谷杆变黄了,整个谷地变黄了。谷地也就成了昆虫的世界。“脱棱棱”听声见形是蚂蚱扁担,肤色跟黄土谷子差不多会伪装能变色,它们张翅飞得相对慢,抓住了用狗尾巴草从它们的脖颈下穿过,拿回家火上烧烤或喂猫;“知—知—知”闻声不见形的是叫油子,顺着声音寻去,没到跟前就蹦飞走了,跟你捉迷藏,很难抓住它,抓住了,握在手里,装到笼里,喂点菜叶,在家院里给你叫秋。野味、秋声,谷地里的歌。
开镰了,谷子熟了要收割。生产队的时候因为用谷杆喂牲口,父母亲他们一大早就下地去割谷子。早上有露水,潮气大,谷粒不易脱落,谷腰子也好编。到了地头,父亲选一些青谷割下一拧几个腰子,放在地边,然后他们就一人两垄三垄地割起来。锋利的镰刀伸向谷根,唰唰声里,谷子们一律倒向父母的腋下,多了顺势被镰勾着就又到了谷腰子上。割完了,谷子一捆一捆地被捆好,装在大车上,拉到打谷场。父亲他们在地里继续收割,母亲她们在场上用削谷刀快速将谷杆谷穗分开。谷杆摊晒在场边空地上,干了,打捆,拉回饲养院,垛起来,铡好,给牛马驴骡吃。谷穗摊晒在场上,牲口拉动的石滾子,咕噜咕噜滚过去,谷粒、谷穰子分离,竹耙子搂出,木锹扬起,一口袋一口袋的谷子拉回家,晒干,储在瓦缸里。
大家都知道小米粥好喝,就是因为小米凝聚了天地的精华,人类的劳作。
有一年秋天,谷子丰收,奶奶拿崭新的米面,用谷穰做燃料,烧着大鏊子,给我们摊了一大摞煎饼,里边卷上豆芽粉条和时新的绿菜,好吃得让我四十年来想起来就流口水。
谷杆是牲口最好的饲料,据说像我们人吃的白面馒头一样。晒干的谷杆被铡刀切成细碎的,叫“甘草”。饲养员在其中掺上黑豆玉米糠麸什么的给牲口们吃,化成它们的骨肉和力气,为我们拉车拉犁。
我曾经跟娘亲一起给牲口铡过草,干透的谷杆在被铡短的时候,会散发出一股甜甜的香,我知道牲口们愿意吃的理由了。
“甘草”还是家里铺在炕上的好材料。每年年底扫完房子,母亲总会将铺了一年的“甘草”换成新的。新铺的炕厚实而暖和,冬日里睡在上头,梦都是香的。
“甘草”也曾铺在爷爷、奶奶、大伯、父亲、母亲的灵床上,守在灵前的我们也坐在“甘草”上,给逝去的亲人送魂时也是拿一把“甘草”在大路上点燃。
亲亲的谷子,亲亲的米,亲亲的“甘草”,年年长在故乡的田野里山坡上,世世代代养育着我们,一年四季陪伴着我们。没有谷子就没有米,没有米就没有我们的生命。米在,我们在。谷子是我们的魂。
关注“风语风情” 共享天下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