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写父亲,可是总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没话说不是父亲没有故事,而是觉得故事会流于太平凡,吸引不了高贵读者的眼球。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父亲是个太过于普通的农民,一生只会用最原始的农具修理地球。年年岁岁在庄稼丛中穿梭,他只会和棉花、玉米、大豆、高梁们对话,而在乡村之外,他是语失症患者。他知道他的一些儿女们有时都不愿听的话,肯定不会在他陌生的地方贩卖(这是父亲的原话)。
父亲这一代人,一生为农,社会上的所有艰难几乎全赶上了,再有一个不合时宜的脾气,命运就可想而知了。他是土地的痴恋者,却对其他事情冷眼相对,因此他一生也没走出土地,即使在土地上,他也没有真正站起来。他这一生没有出人头地地管过什么事,就是那可怜的生产队长、会计、保管什么的都没干过,唯一的一个官称是“社员代表”。这个“职务”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外,倒是让他在当时得罪了不少能管他的人。因为贫穷,所以落寞,因为落寞,所以父亲一生也没有几个朋友。除了那个小村,知道父亲的人就少得可怜了。
在我混到外面来之后,有好多人都要习惯地问我一句:你父亲叫啥?父亲的名字还是有的,且含有祖父辈不少的文化期盼,可我常常不愿说出来。我知道那些人问话的意思,他们总认为我的身后,应该有一个在外面混事的父亲,哪怕是老百货公司的一个专卖酱油醋的售货员。我的回答常常含糊而应付:你肯定不认识,他在村里。知趣的人就不问了,偏有打破砂锅纹到底的热情者,再问:哪村的,我兴许认识吧——还是认为我会有一个即使在村里也是“说说道道”的父亲的热心。当我终于说出了父亲的名字,那些人不吱声了,脸上总是一片的茫然和遗憾。
儿女是父亲生命的延续。父亲要让自己生命的长度和宽度得到最大程度的延伸和拓展,总是要给儿女注入一些物质和精神的原动力。可是我在好长时间的摸爬滚打中感觉到:一个农民父亲,在我们这个虽是农业文明却不崇尚农民文化的国度里,他要让他生命的外延走出农村,到城市的天空里去伸展枝杈,那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在他的周围,总有一些异样的东西在鄙视着、拒绝着、排斥着,如果他的本身不是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和很强的免疫力,他在城市森林里的成长就会无法与同类竞逐而会日益萎缩。今天,对于农民子弟的成长问题,己经不再强调体制和程序的不公正性,且有意无意地模糊生活条件和社会环境对人的影响,而是更多地向你的思想深处灌输和浸染一些命运和机缘的东西。
农民总是爱讲神话,原因是他们的身上没有神话,但又是那么地想去创造。
直到有一天,我们去慰问一位退下来的老领导,是德高望重、万民景仰的那种老干部。在聊天中,老领导没有脱俗地问起我的父亲。我出于礼貌,直接告诉他我的父亲是农村的,您不认识。老领导说那不一定,我在基层干了一辈子,没有不走的村,没有不说话的乡亲。我只好告诉了我的小村和父亲的名字,想不到,老领导竟出人意料地跟我的父亲很熟悉。他说,你的父亲可是我的老兵了——根治海河时,我是团长他是最能干的河工,我有一次想把他竖成全团的标兵并给他颁奖,可是他主动找到我拒绝了,提出把荣誉让给队里的一个小伙子,说他家成分不好耽误了终身大事,这个荣誉给了他兴许能对一辈子的大事管点用。结果,你父亲一连让了三次,小伙子终于披红戴花上台领奖了。那次我对你父亲有了一次很深的认识——这个人社会地位不高,但思想境界高。不过有一次,因为不满意伙房克扣伙食,你父亲带头罢工来找我评理。我从工作大局上考虑,狠批了你父亲的行为,让他写检查,使他的情绪受了很大的影响。我原以为,他这个倔强的人肯定会恨我一辈子的,可是,我没想到,前年的一天,你父亲卖苹果到我的家门,非要给我拾一筐苹果。我们知道农民不容易,说啥也不要。你父亲说,我好不容易把你从屋里喊出来了,你却不领情,看不起俺是怎么的?我们还想推辞,你父亲就有点急了,说老领导你别以为我是巴结你,你干着的时候,我其实常常在你家周围卖苹果,可那时我躲你远远的,怕几个苹果坏了你的好名声,如今你退了,你吃一车我也舍得给你送。老领导说人退下来总是心里有点不好受,可那天你父亲却让我百感交集,说明你还不是真正地了解你的父亲。他是一个人格上没有缺陷的人,这一点,你这当儿子的应当倍感自豪才对!我的父亲是农民,我也是从农民干出来的,我能有今天,全是因为从农民身上吸取了很多东西,不然,我的人生路上难免会摔大跟头的。
那天,老领导讲得很动情,我们也听得很动情。我是第一次在公众场合聆听父亲的故事,感受他给我带来的荣光,并让我走出心理的阴影。从那时起我开始感恩父亲了,开始注意搜集他在生命中创造的神话故事了。通过搜集整理和阅读品悟,我越来越敬重自己无比平凡的农民父亲了——他那在生活的困境里表现的坚韧,在逆境里表现的坚强,在世俗中保持的笃定,在人格上保持的高洁。
其实,我们的农民父亲都有着自己的生命神话,变成文字可以是厚厚的一本书。这本书的读者可能很少,但至少有一个人是应该静心研读的,那个人就是我们——他的也想创造生命神话的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