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零
读书人当然很重要了,但是士不是僧侣,儒学不是宗教,孔子不是教皇。西方传统里面僧侣、武士地位最高,僧侣源于巫婆、神汉,他们以神道设教,垄断神义,垄断知识。西方的大学都是从庙里来的。这种人当然是人上人。世界上的大宗教本来都是解救受苦人的学说,比如基督教就是古罗马的社会主义运动,但后来变味了,成了买卖,成了精神鸦片和洗脑工具。什么人最容易信教?孤苦无告的人最容易信教,妇女比男人更容易信教。欧洲中世纪教会比君主权力大,神是虚拟领导,无所不在,永远领导你,谭嗣同有诗:“众生绝顶聪明处,只在虚无缥渺间。”武士是当兵打仗的人。他们的军头现在叫军阀。大人有大刀,你有命,你不听话,杀!当然很厉害,这也是一种人上人。西方的世俗统治靠武士,武士的头子是君临尘世的王。伊朗之前有个国王巴列维,他的父亲叫礼萨·汗,本来是一个哥萨克小兵,就是以军阀起家。所以不要以为是国王就有多少代,他就两代。但是军阀再厉害,地盘有限,寿命有限,他们管得着的地方归他们管,管不着的地方归神管。西方中世纪王权不够强大,宗教是唯一的大一统。世俗君主都是基督徒,除了世俗事务都得归教皇管。普天之下都归教皇管,所以他们的僧侣地位要比我国高。中国士农工商,头号是士,中国读书人从名义上讲都是孔子的学生,孔子供在文庙里,每个县城都有,孔子也是一个虚拟领导,孔子是所有老师的老师,但不是神。文庙里没有出家人,儒家反对出家,读书人父母在不远游,死了还得丁忧守制,他们不是僧侣,中国没有精神。要说精神贵族只有一家就是孔家,但是孔家也不管学政,仕途是归政府管的,孔子不是教皇,他只是在精神上领导这些读书人。宗教如果没有大众就不能叫宗教,儒学不是宗教。中国很特殊的一点就是在于中国的文人士大夫是一种很特殊的人。现在的读书人都喜欢吹捧读书人,说老百姓是暴民,不像他们有知识、有理性、有高雅品位、有社会关怀、以天下为己任,是人类良心。其实读书人根本就不是一种人,很难靠这种漂亮话给他们定位。中国读书人有个高贵头衔“文人士大夫”,这个词英文怎么翻译呢?Scholars?Officials?就是他又是个官又是个学,模棱两可的一个词。学者都是预备役的官僚,摩拳擦掌,就像我们少先队说“时刻准备着”,当官才是终极目标,当不了啦或者下来了才以隐逸自高。中国学者的理想是“学者中官最大,官僚中最有学问”。但当上官你是官,当不上官你还是老百姓。一部《儒林外史》写得真好,超现代。中国的读书人都断不了做官的念想,做官、当大官那是极少数,其他人只能入于外史。中国读书人是个能上能下的阶层,你别光拿眼睛往上瞅。他们很多人都出身寒微,来自基层。科场不利,干什么的都有。当幕僚的,当塾师的(就是孩子王),里巷行医、江湖卖卜,落地秀才连上山落草的都有。你把他捧得太高不对,贬得太低也不对,还是读读《儒林外史》吧。一个故事进来一个故事又出去,《儒林外史》的结构是这样的。人物也很多,这些人多半都是讽刺对象,形象高大的人物只在一头一尾。开头是王冕,在村里边放牛卖画不肯做官;结尾是四个市井奇人,琴棋书画各一位,自娱自乐,粪土当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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