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珂 | 《感情生活》

 感情生活 

陈珂 著

130×184mm | 26页 | 2012年3月第1版

特约编辑：陈舸

封面画：马鹏浩

这是陈珂多年写作历程凝聚的一块结晶体，具有剔透、多棱等自然的特征——当然这还是一个不准确的比喻，就像很多比喻一样。对诗歌的考察，很容易停留在表面的风格形态里，而难以把握其内在肌质的丰富和复杂性，包括词语、声音的交叉运动，情绪和认知的互相渗透，这往往是一首诗生气勃勃的地方。在陈珂的诗里，感情不仅铺展为一种生活（正如诗集名字所暗示的），而且是一个悬浮的世界。这个世界可见的部分由芝士饼、水果、爵士CD、新衣、饭店等等精致或触目之物构成；不可见的部分则是主体的偶然性，类似于记忆、欲望等幽昧的东西。它仿佛开端于飘着紫荆叶的街景，经由天空、画布和纷沓的音乐，以身份不明的人为角色组成各种场合、偶遇和倾诉，最后微缩为一个并非重复的模型。这毋宁说是一种形影不定的现实，通过精心配置的语言，以灵巧的音调在一个有所限定的视域里清晰地挪动。这些散发着幻觉和私密气息的作品，促使我们重新凝视周围的细微，并省察更多可能的处境——无论是心灵或身体，还是言辞意义上的。（陈舸）

 目 录 

闪电的练习 / 1
即景 / 2
火锅店 / 3
大沙头 / 4
感情生活 / 5
八月，一天 / 7
静物 / 9
海棠 / 11
童年印象 / 12
偶遇 / 13
失眠 / 15
重逢 / 16
多余的话 / 17
试衣 / 18
在球室 / 20
爵士乐 / 21
停电的舞会 / 22
以J.Z的语气 / 23
模型 / 24
即时通讯 / 25
怀念 / 26

　　闪电的练习

紫荆叶盖住报亭的圆顶，

天越来越热了，一个软绵绵的

哈欠，在老板娘嘴边。这里是

南方，春天有更多的落叶。

红茶里的冰融化，可能的雨

在云层上聚集。但我盼望更多的

冷，海水没顶的那种危险，

没有边界，没有倚靠。

比如一次偶遇，手中的书忽然

滑落，人群和声音都淡出，

在空虚的背景里我弯腰捡书，

那一刻，也是对所有人都弯下了腰。

我喜欢反常的雨，更喜欢闪电：

半空里那倒长的树，飞快地抽出

紫色的茎脉，被雷声唤醒、劈

断——只一刹那，雨落下。

　　即景

咖啡店在街角聚集起脚印和落叶，

雨后，夏天比三十九楼还高，

空气叠成透明的水晶，把寂静凝住。

更深紫的光线，比灼热的心跳要慢，

比我等的人快。云推动一架发亮的飞机，

只是片刻，就被天空收起。

　　火锅店

忽然亮起的街灯提示夜，

你反复来，说着话转圈。

每天，并不比另一天更多余,

或者，更辛辣。

巧智，被捧到女教师的位置，

总要认定一次，拈起：

莲藕，这瘀伤的内脏切片，

立即升温、变色。

我们陷入相似的体温，并不比另一天难，

麻辣酱搅着肚肠，使消化比气味儿更短；

当窗外的雾气打进一张张乱飞的牌，

遮掩桌边的脸色。

今天是梅花K，还是红心的倒影，

来不及，团圆镜里一辆辆罐头车，发动

生活的加速度；呵，看，窄门内

这流水的盛宴。

　　大沙头

“有爵士吗，低调一点的”

——“戴安娜·克瑞尔”，

简洁、没有舌音的普通话，

像来自起伏的波浪。

沥青路黑压压一片，仿佛逆光的

岛，咸腥味儿随热风扑来。

总有些不明确的情绪，伴随着

乐队、歌曲或新出炉的电影。

几年过去，碟片划花，毁掉两台CD机，

但只要听到克瑞尔，就想起江中

那些货船拖长的鸣响， 

划出深深的水线，那么慢，

不知道运载着什么。

　　感情生活

我想念你，我的虚空，

我们细小宇宙的可能性。

柏油路上滚烫的蚂蚁，被风吹干。

我甚至看不清它们的

缓慢的移动。

而你在午后抚摸一只水果，

夏天的温热的少女。

你的姿势像取暖，祈求，一种悲哀，

另一只印着牙痕的水果，从来

发不出声音。

被天色迷惑，被风吹动腰肢，

在下午的铁皮厂房里，

江水转动机器和欲望，手指

折叠着玲珑的花边——

用几千种纹路，环绕或隐藏。

并不只是在黄昏才开始怀念，

钥匙在手里变薄，发出回声；

灯光，翻开一个个房间，

相似的气息，同样的夜，

自蛾子飞舞的声音中醒来。

　　八月，一天

下午他来，带着话梅、烟、打口CD，

我们喝可乐，把手指浸入褐色的冰水，

阳光闪烁，光点随着时间跳跃，

收音机头一直唱：“外面，在外面。”

换一种抽烟的姿势，换话题：

歌声甜美的双子星乐队，刚刚解散，

他们一直想改变世界，用音乐，

最后变的总是自己。 

厌倦那么容易，在亲密的人之间：

“我累了，我要退出”——

他们逃避，比我们用的借口要好。

后来我们看书，看别人的生活，

猜测作者不愿说出来的部分，

他们知道该对什么，直言不讳。 

牛油面包，太阳啤，芝士饼，

阳台上，两支雨水过度的仙人掌

歪歪斜斜，伸向黄昏。

九点半打开收音机，主持人遗憾地说：

这是乐队最后的合作；十点有熟悉的剧集

十二点钟我们整装外出，喝上一杯。

在街角，我说，快，再快些

87路车正在转弯；我们头上的星座

在漂移，小小的光芒，被夜灯掩没。

　　静物

白瓷盘盛着下午的光，就像水果

自己在发亮。浑圆来自凹陷

和阴影，不只是轮廓。

看得越久，斑点越多……

一张画，不过是一次勉强的转喻：

梨，分散成柠檬黄、暗红或烧焦的

褐色。视乎习惯，你可以先处理

形状，衬布或背后那面隐身的墙。

视线里放不下的部分，蜷缩成

干渴；它在那里，把空气挤掉

一块，隐藏起内面——想象

的汁液和清凉。他有抚摩的冲动。

那里铺开：时钟和衬布的纹理，

唯独梨在侧影里，封闭自己。

他露出犬齿，继续排布光影，

在卷烟吐出的一阵咳嗽中。

每位画家都画过水果，当作练习

或占有。他们很快转向风景、肖像

或是历史——梨，也许过于简单

因此，意味着无法掌握。

　　海棠

从立春到四月，海棠一直开花。

层叠向上的叶片，遮护

一串串红花和根下的泥土。

嫩红的茎垂落，使濡湿的空气也

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

走过花圃，隔着铁丝网触摸

叶面上不易察觉的茸毛，

用旧了的丝绸一般的

缩水的花，仍然是一串，

给出过火焰的灰烬，泥土的颜色。

这人工养育的美反复重现，

像年轮加深，隐藏了初见的惊喜：

或许是在野地，而她还没有名字

——间续的暴雨中，飞着试声的蝉，

草木气息浓密，掩盖了人迹。

　　童年印象

狗皮新剥的腥味儿弥漫了整个天井；

三月，蝴蝶在万花筒里旋转。

自父亲的书房，找到隐秘的那一本；

雨，像一堆未孵化的虫卵砸下。

我的弟弟拨开玫瑰般的水涡，

蛇在石缝间，闪现了一瞬。

光的茧裹住夜，筑搭六角形的蜂巢；

邻居的老男人在窗边，眼神阴郁。

蘑菇在浓汤里，等着魔术师的筷子，

在半途，孩子们早已一哄而散。

　　偶遇

天空明晃晃地闪了一下，

好像云，是一个走神的布景师。

途中的人，把大脑抵押给

对幸福的幻想。——看见了？

一眨眼算不算？记忆走得风

一样快，把在他之前，都标记为

不可触摸。

人行道落着上一场雨劈下的枝叶

开裂的气息，他们搭木梯上树，

用大剪刀清理；也许现实，

需要一些来自梦中的手。

突然，你转身，奔向预设的

反面，好像急于否认

一个曾经默许的情节：

边角料、过度的吮吸、

眼睑下垂的尾声。台风

前的热量不断升高，一切

耀眼的光泽，曾使人盲目，

在这刹那——隼集，

以一种黄金般的速度，撞击

这瞬间失声的街道……

　　失眠

黎明带来贩卖声和早市，

扫落叶的人半醒着，碰响

铁栏杆里空洞的回声。

一阵鸟鸣，扬起淡蓝的雾气，

让我伸手捕捉天气，它着火的镜框

催促行走的汽车和梦呓。

喝水、换姿势，起来又躺下，

我忍受着自己，像一种慢性病：

白痴般的睛天，一片橙亮，

人群向低矮的广场涌集。

当孩子们还在角落里昏睡，

在肥胖的梦中，滚动铁球。

　　重逢

降低两公分的窗户

似乎真的改变你的视野；

而车的外型勾划生活的

形状。每个人都在一瞥间

判断其他人：上衣、腕表。

而谈话想透露的更琐细：

旅行、购物、钱、酒会；

星座和血型，影响我们的个性。

从午饭持续到傍晚，小提琴

忽强忽弱，仿佛一颗心

在分神的刹那，复活一张脸庞。

如果你出现，接着仍将是长久的

隔绝，如果寂静的时辰落下，

堆积成身体的缓慢——

发胖、向上推眼镜，

我们经历同样谨慎的现实……

　　多余的话

星形小灯零丁，

摇晃屋顶深处的黑暗，

那些钢铁，冬天的结构。

你话语里的散漫，是因为必然的

冷天气，还是报纸上的眼泪？

希望，只闪现在不确定里。

我们说起电影里的音乐盒，

说起自行车上，都会跳下

一个任性的邮差；海岸线

总是迂回：长出越来越多的

岩石、船和灯塔——我们不能

沿着直线走入海里，也不能找回

已经邮寄的信件；甚至我们自己

也不能够退还——给虚空。

一切都是多余；一切，

看见了就可以放弃。笑一笑

好吗，让时光闪回

到最初：不用加糖……

　　试衣

灯光明灭你的样貌：灰或紫，

偶尔桃红；流连过那么多窄镜，

都让你惊奇：如果每次都是误读，

到底有什么能把一个人读进肺腑？

搔首。试衣室张贴红标语：

“不要让新衣弄花你的妆容”

——客气的反语，暗藏杀机：

好比中年，这细节模糊的布匹

——急需立体裁剪。看仔细：

镜中人用什么修饰：吊带袜、

鼻环、绣花裙、烈酒还是失眠？

什么都逃不过时间的法眼……

你走出打量之外的距离：那么些眼珠

凝注，那么些新装亮翅；披肩

包围美貌，紧身衣腰斩幻想；

还有团团娇嗔的红云逶迤入颊；

换装，专心入戏。销售小姐的赞美

珠圆玉润，仿佛戏言转眼成真：

偶尔，古老的蝴蝶袖也能演绎

一次貌似完美的自我注解。

　　在球室

“她是那个在关键时刻，

脱口说出秘密的人，好几个人

中了招。”她，凹下的脸颊仿佛承接

薄命的泪水，在嘀嗒的落球纷纷之间。

出手迅猛，刁钻——在她的故事里，

看不出命运跟颧骨的关系，弧圈球

也不旋转惊讶。我们的挑剔

偶尔发作成无心的泄露，或者

突如其来的一丝恶意。从脸庞看得出

命运？还是从性格、举止？

她不停的娇笑是为了什么？

——半空中，忽然旋出一道白光，

把我带回幽暗的球室：莫名的腋臭

和反光，塌软的球桌和许多光脚丫踩出的

湿印——球的曲线，真有万千种变幻，

永不重复，使人绝不倦于这里

逐渐升温的、出汗的一切……

　　爵士乐

绳子模仿蛇的起舞，

忽然抽掉关节，

变成影子。

一次又一次的延迟，

召唤骨头里的软弱，

酒精的嘴，叼着软绵绵的云。

那一段蛇腰，还在颈项里钻涌

叫醒无必要的幻想，教人怀疑

灯的冷峭。

跳进一件又一件乐器，手势繁忙；

小狐步使气候的起伏，

有了变暖的错觉。

呵，这患着关节炎的欲望，这兜转的

圆心，身不由己，从手掌，

到下垂的额，到圆圈舞。

　　停电的舞会

在熄掉灯的安静里，

他嗅到一丝逃脱的快乐。

生活不再有意外，可是

在黑暗中，他感到

有种抚摸得出轮廓的安慰——

像踩进雨后的草地，只是

易于控制的、局部的麻烦：鞋

可能湿掉，连同袜子、里面的脚，

他抬腿，看看脚底，

带一点自虐的感伤。

窗外的灯光勾划她的形状，

升起来，一点热力和灵巧，

当他感受着手中轻轻摇

摆的腰肢，那几乎

无辜的慢。

　　以J.Z的语气

这世界推搡着，使我厌烦，

我拥有人们所说的——生活：

工作、邂逅、糟糕的出租房。

房梁上的裂缝每天都在加大，

这栋房子这么老，歪斜，

夜里水管闹腾着一路向下，

装满老鼠、臭虫、魔怪。

所以我养一条萨摩耶犬，它闪亮的

毛发，像温和堆积的月光。

我喜爱所有的轻盈，所有的：

皮肤白皙的女孩，休闲的时光，

但这些并不属于我，一切都推着我

向前，不考虑我的意愿。

我希望开一家饭馆，看人们满足的

脸，而不是用画笔，寻找含糊的方向。

但日子照旧，红灯绿灯，地铁开过，

震动小士多店和反光的发廊。

我努力长胖一些：圆是一种梦想，

我小心地举高，不让周围迅猛的

　　世界，把它损伤。

　　模型

他们说：纯洁；你保持

——直到白色成为装饰。

而她与他在暧昧的灯光里

相遇，交换聪明话和地址；

腰身引逗一种神秘，

眼睛燃起一个命定的时刻。

几年后，她开始回忆，不停

诉说直到——仿佛越过了他：

那坏习惯、痛苦的制造者；

就像撕扯白色衣服绣上的

商标，需要顽强的拉锯以及

更多的绝望。

你听着，直到白色成为卷曲的

纸张。这是时间以及颜色投下的

阴影，白成为一种镜子，

不能生产，只好反射。

命运总是不被选择，它仅仅

　　到来，就像一切……

　　即时通讯

好像有一根线

不断把你拉开，

第三个或第四、第五个人，

加入我们却不动声色。

声音里藏着

你浑身发痒的样子。

还是工作、休假、约会，

像一场假装的谈话，

像一些刺，当你拔出，

他惊讶：它们还在？

滚动着，不变得更多，

也并不绝望。

望山：一片不平行的藤蔓

垂下，那么多爬山虎！

在绿色上光线停住了，

像一个人把一半身体

放在了门后。你回过头，

我们继续亲密的幻觉。

　　怀念

和你远离，这无关地域

是小心地不去遇见。

假设你将如从前般

礼貌地问起。

很多次忽然在街中停下、

茫然，因那像你的声音：

一点点哑、卷舌，拉长着

被请求才肯说出的音调。

我将不去解释

从前，那会太激动，

失去辨认你的机会。

我修习沉默，

不驱散人群的成见，

不再对抗。我有自己的规矩，

可是不加给你。

仅仅听着、看见，

仅仅沉浸在一切的你中，

仅仅拥有

那不可能的刹那。

悼念我们的朋友陈珂(1971-2020)

* 拍摄：王梆

致谢：黄丹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