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李劼 | 音乐絮语

李劼 雅典稷下 2020-04-06


卡拉扬显然适合指挥贝多芬,瓦格纳。太德国了。贝多芬的许多作品是完全超越德国的,尤其是贝九的第三乐意。那样的深邃,恢宏,于超然中呈现的慈悲和怜悯,惟有福特·温格勒方能展示得淋漓尽致。卡拉扬难以抵达。卡拉扬演绎巴赫的勃兰登堡太过生硬。最搞笑的是指挥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协,将那位多愁善感的天鹅王子全然指挥成了一个机智勇敢的士兵,并且不屈不挠。那架钢琴也弹奏得非常卡拉扬,第一乐章里由管弦乐掀起的那重巨浪,钢琴接过去之际,不是又一波的汹涌,而是一排排士兵跃出战壕。柴可夫斯基确实写过战争场面,但他的一八一二序曲却是满满的悲伤,了无指挥冲锋的锐利。卡拉扬绝对不能指挥莫扎特,更不用说指挥肖邦。莫扎特虽然在歌剧中写过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当兵什么的,但其作品却是无拘无束的烂漫,天籁之音。卡拉扬是完全站在地面上的,一旦起步,也是正步走的队列操。卡拉扬指挥贝三、贝五无疑恰其如分。指挥田园交响曲要走样的。

西蒙·拉特尔爵士指挥贝六田园一派天然,极为可爱,空气里都充满欢快的笑语欢颜。只是,这部乐曲的第二乐章尚有无以名状的辽阔,遥远,难以觉察的那种烟云般轻淡的忧郁,间杂着莫名的牵挂。如此的细微,也只有福特·温格勒能够演绎出来。是的,西蒙爵士指挥贝六偏向莫扎特式的无心快语。但很讨人喜欢。卡拉扬指挥过全套贝多芬交响曲,其中的贝六,我只好跳过。


阿巴多浑身上下都充满着意大利式的浪漫。当年听他指挥的柴可夫斯基第一钢协,印象深刻。钢琴又是气质上非常贴近柴可夫斯基的波格利里奇担纲,相得益彰。波格利里奇在第一乐章里接过那波管弦乐时,优美得宛如接过一位美丽的舞伴,激越地旋转不已。第二乐章的大提琴,如泣如诉。后来在其他任何一个乐团的演绎中,都再也没听到过那么深切的大提琴声。短短的一段旋律却在心中久久地低回不去。



以阿巴多指挥的贝多芬交响曲,可以想见拿破仑跃马阿尔卑诗山的情景。在战场上,相对于德国兵的凶悍,意大利军队总是溃不成军的模样。但在贝多芬作品的指挥中,阿巴多的激情比卡拉扬的刻板似乎更贝多芬。尤其是与同样来自意大利的钢琴家波利尼合作时,贝多芬可以被演绎得淋漓尽致。波利尼的气质与其说是意大利风格的,不如说是罗马石雕型的。比佛罗伦萨的文艺复兴还要古典。波利尼的贝五钢协在所有钢琴家当中首屈一指。阿瑟·鲁宾斯坦太随意,霍洛维兹太浪漫,更不用说阿格里奇的手指尖太过细腻,惟有波利尼能够体现贝多芬在第五钢协中的宏伟和壮阔。还有另一位意大利演奏家米凯兰杰利也具相近力度。贝多芬的钢协和他的交响乐作品一样,都是最后一部最辉煌,最精彩。丹纳有关巴尔扎克的评说,完全可以转赠给贝多芬。踩着沉重的靴子,埋头辛苦着,最后灯光打亮之后,照出来的地平线与莎士比亚一样的遥远。遥远有多远呢?应该就是罗马雕塑。当然,莎士比亚联接着的是古希腊戏剧。

阿格里奇弹奏肖邦或者柴可夫斯基,全都恰到好处。但一碰上贝多芬,就会比较辛苦。就像波格利里奇一样,都是肖邦或者柴可夫斯基的知音。

西蒙爵士指挥威仪堂堂进行曲中的D大调进行曲,实在是太感人。这在美国作为毕业进行曲家喻户晓。西蒙的指挥平易近人,充满人情味。这位英国指挥家最拿手的还是英国作曲家的作品。不知西蒙爵士是否指挥过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应该找一找。想必意趣盎然。一位德国绅士演绎莎士比亚,然后落到一位英国爵士指挥的手里,太有趣了。


钢琴演奏的高下在于深度空间的有无。很多钢琴家大都在平面上滑行,惟有少数功力深湛的大家才能展示那样的空间。比如阿瑟·鲁宾斯坦的肖邦夜曲,李赫特的巴赫十二平均律,霍洛维兹的拉赫玛尼诺夫钢协。霍洛维兹演奏的舒曼童年即景,将一个记忆空间拓展得催人泪下。柴可夫斯基第一钢协的起首段落,钢琴很容易敲击得平淡无奇,惟有波格利里奇可以一下子打开情感的闸门。

音乐作品通常流于场面的展示,但贝多芬的不同凡响在于,宏伟的场面可以写到极致的辉煌,深邃的空间又鲜有指挥家能够把握。马勒的俗气就在于有场面,却无深度空间。瓦格纳的深度需要以直笔笔的线条建造出一座座森森然的石砌大厦,才能勉强呈现。冰冷冰冷,仿佛建造在西伯利亚。而这正是卡拉扬最为擅长的作品。

 

莫扎特的深度从来不需要呈示,哪怕是一曲土耳其进行曲也可以弹奏出有趣的景深。更不用说第二十一钢协第二乐章的飘逸。《魔笛》里的夜后咏叹,与其说飞翔在夜空里,不如说是穿越在宇宙中的。瓦格纳要很费劲才得以在雪地上踩出深深的脚印,莫扎特随便一段旋律,就足以令人飘浮于云空。那样的深度不需要追求。当莫扎特在安魂曲中追求极其凝重的夜色时,那颗晶莹的灵魂便随之而逝了。

李赫特的手指仿佛天然具有深度空间的力量,不要说阐释巴赫,即便是舒伯特,都会在他手指底下变得深刻起来。这样的天才,可以左右逢源地演奏肖邦和贝多芬。

阿劳弹贝多芬倒也是一把好手。那种西班牙式的粗犷别具一格。有时会担心他弹着弹着,猛不丁弹出卡加索的立体画面,或者达利那种钟表折叠式的奇思异想。还算好,只是哥雅般的激情,最多是委拉斯凯兹那样延伸了纵深的写实。 


二十世纪的西方音乐,作曲的辉煌逐渐消褪,演奏步入群星灿烂时代。尤其是钢琴和小提琴,大师辈出。歌剧的情形也同样如此,歌星一个比一个耀眼。

 

波里尼将肖邦第一钢协演绎得从容优雅,抒情自然就颇为节制。第二乐章的慢板,静谧之中透着高贵。正好奇他如何面对莫扎特的第二十一钢协,嘿,把草地上的顽皮变成了溜冰场上的跳跃旋转。一样的童趣,不一样的玩法。第二乐章是一个孩子的梦境,老人以讲故事的悠扬轻声轻气地描述出来。深刻原来如此简单,并且还带有些许稚气。真难得。贝五,肖邦第一,莫扎特第二十一,能够在这三部钢协上发挥得同样的精湛,除了波里尼之外,实在想不出还有哪位大师。擅长肖邦夜曲的阿瑟·鲁宾斯坦,在贝五上弱了些;拉赫玛尼诺夫的最佳阐释者霍洛维兹,面对贝五再激情澎湖也难以在宏伟和壮阔上与波里尼比肩;李赫特可以将舒伯特弹奏得像巴赫那般深刻,但无法在莫扎特钢协里活蹦乱跳。

帕尔曼演奏的《天堂电影院》爱情主题,摄人魂魄。第一次听到,是紧随在约翰·巴里的《走出非洲》配乐之后。那可是极其浪漫的旋律,并且还有影片里空中遨游的画面助兴。没想到会被帕尔曼琴弦底下流出来的缠绵绯恻不知不觉地挤到一边去了。通常的回味是轻轻的一个吻,让人思念到如今。而此处的记忆却是被深埋在遗忘之中,仿佛站在断壁残垣中茫然四顾,往昔的各种朦胧在内心溪流般千回百转。那年代很苍白,但树叶却很青翠。
西崎崇子的《梁祝》小协几近完美。古典的浪漫需要一颗古典的心灵。西崎崇子那种樱花般的纯净,刚好契合江南文化的清澈和绵密。那种足以将黑压压的天空撕开的悲恸,足以让江河倒流的决绝,在西崎崇子的弓弦之间时而婉转地流淌,时而奔腾地倾泻,全然源自生命本身的底气,而绝非后天可以习得。无论是东京还是耶鲁的音乐学院,抑或纽约的朱莉亚艺校,全都教不出这般神韵。可以与西崎崇子的《梁祝》相提并论的演奏家,实在想不出第二人。倒是台湾的同名老电影,能够与之媲美。乐蒂的英台哭灵,凄美的绝唱。同样令人绝倒在地的一幕,当推越剧皇后尹桂芳女扮男妆的宝玉哭灵。浦东乐蒂自幼在民国时代上海滩那名满天下的天蟾舞台耳濡目染,浙江尹桂芳更是来自民国年间的越剧明星,彼此即便不曾拜师学艺,也已于江南文化浸淫入骨。外柔内刚的品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不屈不挠,在两场不同的哭灵之中精彩纷呈。哭得天昏地暗的伤心还不算伤心,哭得墓穴洞开,双双化蝶,或者哭得断然出家,悬崖撒手,那才真正叫做伤心。这便是江南文化的底蕴所在。令人不无惊奇的是,日本女子西崎崇子竟然就领略了这样的底蕴。令人感慨的是,四九年以后教化出来的那些小提琴演奏家,没有一个抵达这般的领略。堪称奇迹的是,西崎崇子的演奏无意间超越了作品本身。从越剧唱腔中提取的《梁祝》,被一位来自樱花之国的演奏家归还给了越剧。

越剧的宝玉哭灵是有段公案的,究竟是尹桂芳的哭灵有境界,还是徐玉兰的哭灵更地道?比较两者的录音,徐玉兰因为被拍成了电影,还有视频,结果发现,这背后有意识形态的角力。尹桂芳的哭灵录音,尤其是其四七年的最早版本,儒雅,温婉,全然一派贵族公子的痛心疾首;即便伤心到极点,也不会大喊大叫的那种脾性。更不说,唱词的品味也与红楼梦里的《芙蓉女儿诔》相近。但徐玉兰刚好相反,高亢,激昂,还要加上控诉的泼辣,听上去很接近《杜鹃山》里柯湘那曲“家住安源萍水头”的叙述。毋庸置疑,这非常符合革命文艺的审美要求。于是,民国年间成名并且当红的尹桂芳出局,徐玉兰理所当然地被挑选为电影版越剧《红楼梦》的主角。换一个角度看,徐玉兰比较大众化,尹桂芳容易得到士林的认同。




李劼:旅美作家,思想文化学者,文艺评论家。生于上海,毕业于华东师大中文系,并在该系执教十多年。1998年赴美,现居纽约。80年代至今,发表大量文章,在海内外出版有文学评论集《个性•自我•创造》,专著五卷本《李劼思想文化文集》,《中国文化冷风景》、《百年风雨》、《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论〈红楼梦〉》、《美国风景》、《木心论》等;以及历史小说《吴越春秋》、《商周春秋》、《汉末党锢之谜》,长篇小说《丽娃河》、《上海往事》、《星河流转》等。


长按二维码,关注我们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