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神牛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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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我要写印度神牛，同事告诉我，有一次带国内代表团去参观一个牛场研究基地，负责人在车间介绍了牛奶到牛油到牛粪制品的各种药用疗效、食用价值后，专门带远方的客人来到养牛场实地考察。见他脱掉鞋袜，双手合十，满脸虔诚地踏进充满还在冒热气的新鲜牛粪的牛场，代表团个个都傻了眼，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进退两难之际，负责人热情招呼大家，“牛是我们神圣的母亲，牛粪是最干净最天然的消毒剂”，一副“来吧，母亲不嫌你脚臭”的慷慨。

“之后呢？想必牛粪的治愈效果是极好的吧；）”我好奇地问。

“之后，就再也没听说有谁带国内代表团去过那个基地了......”

相比这个热乎乎的足底按摩，顿时觉得自己平时街上看到的人让牛、人喂牛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说到印度的神牛崇拜，主要是占印度人口80%多的印度教的神牛崇拜。正如其圣河--恒河--吸收万物（就不具体描述了）、自我净化一样，印度教包容性颇强，认为万物皆有灵性（因此有百万诸神），包括猴子、大象、老鼠等很多动物都具有神性，只是没有牛那么普遍。印度的牛可分两种:神牛和其他牛，但无论对哪种牛都爱戴有加。

首先，民间传说认为牛是救命的稻草。从恶鬼轮回到母牛需86次转世，母牛转世托生为人。若杀害母牛，则灵魂打入最低级，一切从头开始。（有没有打游戏过关晋级的赶脚？）传说人死后需穿越火焰河，若能抓住一只母牛的尾巴，便能顺利穿越。（购买牛尾装备轻松过关？）因此很多印度教徒临终前也会要求得到一只牛尾巴，不少印度人捐钱饲养神庙中的牛群，就是为了帮助亲人的灵魂走向拯救之旅。

其次，宗教意义上牛是神的化身。印度教认为有3亿3千万神灵活在母牛身体里，因此，从母牛（也包括公牛）身上的一切都是神圣的，包括牛奶、牛油，也包括牛尿、牛粪。记得有一次参观印度神庙，导游从婆罗门那里专门讨了些白粉涂在额头上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当时不明觉厉，后来才知道这就是传说中可以驱灾避邪如有神助的牛粪粉。上文牛场研究基地还以牛粪为原料制成各类外用护肤品和内服药品，不看疗效看广告，反正销量是不错。这些好歹算经过加工处理，听说还有地方因为疯传新鲜牛尿能治病而导致牛尿一抢而空的（那画面太美我不敢看）。

再次，现实生活中牛是穷人的物质基础。正如甘地所说：“母牛在印度是最好的伴侣。她是富足的赐予者，不仅给我们牛奶，还使整个农业成为可能。”描写印度底层民众生活的小说《白老虎》White Tiger中写道，全家十几口中最肥的是那头母牛，寄托了全家人所有的希望，村里家家如此。的确，除了吃苦耐劳拉犁耕地，一头母牛每天至少产两三公升的奶，三四年生一只牛犊，创造的价值占贫穷家庭收入的1／3甚至更多，可以说是主要的劳动力和钱袋子。即便是长期处于半饥饿状态、甚至无力生育的母牛，也能靠吃街边的麦杆、树叶、杂草、垃圾顽强生存，还在不知不觉种充当了清道夫。此外，牛粪也是重要的燃料与肥料，晒干后可以驱蚊止痒，消毒防腐，印度农民还喜欢把新鲜牛粪趁湿贴在土墙四面，风干后使房屋冬暖夏凉（这些听着还比较靠谱）。    

如果说印度教对所有牛都爱戴有加，那对神牛就更是崇拜有加了。因为印度教主神湿婆Shiva的坐骑南迪Nandi就是一头牛，因此每一头神牛背上仿佛都坐着湿婆神。中国人讲打狗看主人，印度人则是敬牛如敬神。同时，保护神毗湿奴Vishnu的人间化身黑天Krishna从小在牧区长大，本身是放牛娃，与牛也有道不尽的渊源。

当然，不是每一头牛都叫印度神牛，所谓神牛，是指背上长有“驼峰”般瘤状突起的白色瘤牛，学名zebu。受印度人影响，我现在路上一见到牛就看“驼峰”，一见到“驼峰”就仿佛中了彩票般高兴，觉得一天都会有好运。看来种姓制度森严的印度，人如此，牛亦如此，好看的神牛在神庙中受人供奉，养尊处优，有的没落贵族只能流浪街头。但哪怕到了街头，神牛照样神气的，照样吃百家饭，有人装扮有人拜。最重要的是，神牛作为神的牛或者说神的象征，是绝对不能杀的。

那其他牛呢？要知道，印度的牛肉出口可是世界第一，这不是我说的，美国农业部数据显示，印度牛肉出口自2011年以来以每年14%的速度增加，2014年牛肉出口收益首次超过传统项目印度香米，创收48亿美元，2015年出口240万吨，继续位居全球榜首。这主要是水牛肉buffalo meat。   

说到这里，我们先来看几组通常被统称为牛和牛肉的相关概念：cow是母牛，cattle是黄牛，buffalo是水牛，calf是牛犊，beef既可统称牛肉，也可指黄牛肉，buffalo meat自然是水牛肉，veal则是小牛肉。

从上面的数据可以看出，印度的水牛没有免死证。而且由于水牛吃素，健康卫生，质量保证，在欧美口蹄疫泛滥期间，印度出口的水牛肉颇受欢迎。在印度说的禁止屠牛令，是指cow/cattle slaughter，不包括水牛,说beef ban，也是指的黄牛肉（简便起见，以下“牛肉”如无特别说明，均指黄牛肉）。

关于印度教是否吃牛肉，其实是有争议的。有人说印度教最开始并不禁食牛肉，甚至吃牛肉一度还是财富的象征、婆罗门的特权。只是后来渐渐演变成正统印度教，尤其是北部地区和高种姓者，视牛为神而不吃牛肉，但也不是绝对的。去年底赴东北部曼尼普尔出差时正值印度大闹牛肉风波，就问印度联络员当地是否禁牛肉，小姑娘回答当然不，牛肉是这儿的主要食物，不可能把它禁了。我又问，这儿印度教徒也吃牛肉吗？她耸耸肩说，不那么严格吧，我就是印度教家庭出生的，我们家都吃牛肉。有一次使馆宴请，我小心翼翼地问印度教朋友有无饮食禁忌，是否忌口牛肉，对方坦言，什么都吃。

当然，在德里想吃黄牛肉也是奢望，即便是外国使馆，一般也只能在穆斯林社区买到水牛肉。因为和绝大多数邦一样（除大部分东北邦、毗邻的西孟邦和南部的克拉拉邦外的所有邦），德里禁止屠牛、禁食牛肉！很多人不理解，就算80%的印度教不吃牛肉，那印度也不全印度教的印度啊，还有20%呢，凭什么法律规定他们也不能吃呢？这就涉及到神奇印度的复杂政治了，联邦制下各邦自成体系，有权制定法律；“选票民主”使得政客心无杂念地着眼选区和选票；虽然大部分印度教徒温和包容，但近年来极端强硬派印度教风头渐长，煽动性强。地方利益至上、选票至上、印度教至上的特色politics，使普普通通的牛肉成了敏感话题，穆斯林和印度教之间，也多次发生一头牛引发的血案。

最著名的是去年北方邦一名穆斯林，因谣传杀了一头牛犊，当晚就被数百愤怒的村民不由分说活活打死。尽管事后警方发现，他家冰箱里的肉是羊肉而非牛肉。一起赤裸裸的杀人案，举国震惊，各界声讨，领导人却迟迟没有发声，两周之后的声明也只是表示“令人悲伤和失望”，事件性质闭口不谈，可见其受宗教政治极端势力牵制之大。

印度教对牛的虔诚本是出于对生灵的敬畏，自然的崇拜和自身的谦卑。正如各路宗教，都讲善与爱，都教人humble，但一旦极端了、独大了、排他了，虔诚便成了对“异教徒”的不容，甚至清理。本是对生灵的敬畏，却成了对生命的蔑视，如果神牛知道，恐怕也会落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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