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青年毛润之的文化产业和谭延闿的加持
▲文化书社所在的潮宗街 应该是“文夕大火”后重建的
1920年9月9日，正是初秋时节，天气爽朗，古城长沙的潮宗街，一家书店开业了。
一位中年官员在几位穿长袍的绅士簇拥下，从绿呢大轿里出来，来到这家门脸并不大的书店，他为书店剪了彩，书店匾额上四个雄健的颜体大字“文化书店”，也是他书写的。此人是当时湖南的最高统治者——督军兼省长谭延闿先生。
经营书店的是谁？竟然能请动谭延闿的大驾为其加持？书店主要由三位年轻人打理，他们是：毛润之、易礼容、彭璜，可以算是两个半湘乡人。易礼容是湘乡县新研铺文家滩人，曾任湖南学生联合会评议部主任；彭璜是湘乡县翻江镇人，曾任湖南学生联合会主席，两人都在湖南商业专门学校读过书。毛虽是湘潭人，但其母亲是湘乡人，他是从湘乡的东山学校考入湘乡县驻省中学而来到长沙的。
前清翰林出身、早已名满天下的谭延闿为什么对三位乡邦俊杰如此青眼有加，愿意大力提携呢？除了谭延闿一贯八面玲珑、广结善缘的玻璃球性格外，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欠这几位年轻人的人情。此前不久，几位年轻人省内、省外奔忙，帮助他赶走了属于皖系的湖南督军张敬尧，使其能够重新坐上三湘政坛第一把交椅。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这是几千年不变的江湖规矩。
▲中年谭延闿
“驱张”算得上青年毛润之在政坛上惊艳亮相，他和他的小伙伴们利用北洋军阀之间的矛盾，依靠省内外的湖南籍大佬，合纵连横，折冲樽俎，把荼毒湖南两年的张敬尧驱逐出省。从此，省内外舆论知道这位青年的能量。
武昌起义后，湖南是第一个响应、宣布独立的省份。年轻的焦达峰与陈作新于在长沙领导新军起义，占领长沙。但有着浓厚帮会背景的焦、陈二人不能约束手下，引起了湘省绅士们的恐慌，二人被新军管带梅馨杀死。出生于世家、前清省咨议局局长谭延闿出山，就任湖南都督。然而在混乱的北洋政府时期，湖南作为南北要冲，饱受各派政治、军事势力相争之害，谭延闿几次不安其位，从湘督的位置上被赶了下来。
1917年，张勋利用黎元洪与段祺瑞的府院矛盾，率3000“辫子兵”，借“调停”为名，于6月14日进北京。入京后，张勋扶持溥仪复辟帝制。段祺瑞立即到马厂，以讨逆军总司令名义发出讨伐张勋的通电，并在马厂誓师，与冯国璋联电数张勋八罪，发表讨伐张勋檄文。7月12日即攻入北京，赶走张勋恢复共和。从此，段祺瑞利用安福系操纵了北洋政权，联合直系曹锟等势力，意图“武力统一”南北，皖系军政人物纷纷粉墨登场，得到重用。
张勋复辟失败后，总统黎元洪下台，谭延闿因一向拥戴黎元洪而自请辞职。1917年8 月 6 日北洋政府任命傅良佐为湖南督军，9日谭延闿办理交接手续，在湘南安插自己的亲信刘建藩、林修梅两部，以退为进。9 月 1 日谭延闿辞湖南省长，返回茶陵原籍，后去了上海；9 月 1 日孙中山在广州就任“护法军政府大元帅” ，掀起了“护法运动” 。9 月 18 日，刘建藩、林修梅按照谭延闿的指示在衡阳、永州宣布独立，傅良佐派兵讨伐，湘南战争爆发。10 月初，陆荣廷派谭浩明率桂军援湘，组织湘桂联军北伐，11 月 14 日傅良佐兵败后，逃回北京。 12 月 8 日北京政府任命任谭延闿为湖南省长兼督军， 谭延闿早与陆荣廷取得联系， 因而拒不就职。1918 年 1 月 30 日，北京政府下达讨伐令，直、皖系两员大将吴佩孚、张敬尧率军进入湖南。
在这场南北之战中，“玉帅”（吴佩孚字子玉）的军队作战勇猛，所向披靡，克岳阳，夺长沙，一鼓作气占据了湖南通向广东的重镇衡阳。谭延闿的势力被压缩在郴州、永州一带。段祺瑞本来希望吴佩孚乘胜追击，越过南岭直捣广州。可段祺瑞私心作祟，犯了一个大错，他任命了安徽同乡张敬尧为湖南督军，劳苦功高的吴佩孚等于给人做了嫁衣。
不服气的吴佩孚就“雁栖衡阳”，按兵不动，并私自与在郴州、永州一带的谭延闿军队协商停战。
▲荼毒湖南的张敬尧
就任督军的张敬尧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他的第七师在湖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据株洲籍的叶镜吾在《戊午株洲兵祸记》所载：
是役也（1918年南北战争），湖南督军张敬尧所属之第七师及其义子张继忠说统帅之匪军各部屠杀无辜百姓数万。
张敬尧有四兄弟，他居长，下面三位弟弟张敬舜、张敬禹、张敬汤，人称二、三、四大人，都跑到湖南依靠大哥搜刮民财。湖南人把张敬尧呼为“张毒”，编了个顺口溜：“堂堂乎张，尧舜禹汤，一二三四，虎豹豺狼，棺材里伸手，死了还要钱。”张敬尧母亲死了多年，过冥寿时，通知各机关所有人，送钱送礼，分四级收礼：一级收一千元，二级收五百元，三级收三百元，四级收二百元。当时的《湖南通俗报》发表了一篇文章《孔二老师发气》，讽刺“尧舜禹汤”本是孔子所称道的上古明君，现在成了危害百姓的 “四凶”。
湖南士民当然不愿意忍受这样的压迫，于是掀起了“驱张运动”，毛润之等年轻的知识分子打先锋，他们写文章，发动群众，去北京请愿。
毛润之以湖南公民代表团团长的身份，于1919年12月中旬率请愿团进京，要求北洋政府撤换张敬尧。一年前在北京大学当过图书管理员的润之先生，对这个城市算是熟门熟路了，他四处拜会同乡争取支持。并成立平民通讯社，专门发布有关张敬尧暴行的消息。——那时候普通人随随便便就能成立一个通讯社！
▲毛率请愿团进京“驱张”时，和辅社同人游陶然亭
1919年12月24日，已入武汉明德大学就读的易礼容等人在武昌鲇鱼车站，查获了张敬尧部私运去湖南的鸦片烟种子45袋，每袋约200斤。毛泽东得知后，要易礼容等携带烟种和照片，来北京向媒体公布。毛润之则起草《湘人对张敬尧私运鸦片之公愤》，由平民通讯社向全国散发。
▲青年时代的易礼容
1920年1月19日，毛润之等人向北洋政府递交了《湘人控张敬尧十大罪》的请愿书。“请愿书言：
(民国)七年四月张敬尧到湘，湘民遂陷于永劫不复之境……”
“张督祸湘，罪大恶极；湘民痛苦，火热水深。”
且看1920年6月9日毛润之所写刊登在上海《时事新报》的文章《湘人为人格而战》：
湘人驱张之目的，有一天“一湘人”说得很详悉。但我所知道的，还有以下两点：一是张氏要种鸦片，尽可明白勒种，不算罪恶。但他不然，四处挂起禁烟的招牌，而长沙知事喻兆桐在去年七月里，召集长沙全县百余团总，在县署开秘密会，宣布大帅意旨，发给种子四万包。开过会，团总把这件秘密宣布了。一是教员发薪，实发七成，收条上要写收到十成。教员愤极，推一代表，携带证据，赴京控诉，行到信阳州，被连夜赶到的侦探搜了去了。
这两件很足激起湘人的敌忾心，总说杀人放火还其次，这样欺人太甚，有些难忍。驱张运动的发起，名流老辈小子后生，一齐加入，就是缘于这几种很深刻的激刺。故湘人驱张，完全因为在人格上湘人与他不能两立。湘人驱张，完全是“为人格而战”，和蔡松坡云南誓师，说吾为人格而战是一样的。
如此，张敬尧在全国舆论界算是臭不可闻了。而谭延闿与吴佩孚已达成默契，1920 年 5月 25 日吴佩孚从衡阳撤军北上湖南南部门户洞开，26 日谭延闿军大举北进，27 日占领祁阳，28 日占领耒阳。紧接着，宝庆、湘潭等重镇陆续被谭延闿的部队收复，张敬尧从长沙逃向岳阳。
在舆论和军事的双重压力下，1920年6月13日，北洋政府撤掉张敬尧湖南督军的职务。17日谭延闿到达长沙。7 月 1 日北京政府令谭延闿署理湖南督军，7 月 6 日冯玉祥由常德退鄂西，湖南境内的北洋军队全部撤出，谭延闿再次掌握了湖南。7 月 22日，谭延闿通电宣布湖南自治，创制省宪，8 月 22 日谭延闿通电，主采行联邦制，民选省长。9 月 13 日，谭延闿召集召开自治会议， 开始制宪工作。年轻的毛润之是“湖南自治”积极的鼓吹者。
▲当年毛在湖南《大公报》上鼓吹湖南自治的文章
回到湖南的毛润之成为万众瞩目的政治新星，谭延闿当然对这位年轻人另眼相看。
1920年8月2日，毛润之、何叔衡、彭璜、易礼容等17人在长沙楚怡小学召开会议。会上推选毛泽东、彭璜、易礼容为筹备员，并通过书社《组织大纲》。他们租了长沙潮宗街湘雅医学专门学校的三间房子作为文化书社的社址，请谭延闿题写招牌。——谭不但满口答应，还亲自前来剪彩，给足了毛润之等人的面子。
9月9日，文化书社在长沙潮宗街正式开业，易礼容任经理，毛润之任书社特别交涉员。文化书社采取股份制，到处拉“风投”。1920年11月6日，《湖南通俗报》刊登《文化书社第一次营业报告》，文中写道：
从8月2日成立会起截至10月22日第一次议事会止，投资者有姜济寰、毛泽东……等27人，共收银519元。
个人出资中，最多的是姜济寰，三次共投资光洋228元、纸洋18元、小纸洋59元3角、钱100文；长沙总商会会长左学谦投股一次，共计纸洋、铜元200元。另外投资的还有易培基、仇鳌、朱矫、杨绩荪、方维夏、王季范、朱剑凡、匡互生、李抱一、张平子、龙兼公、贺民范。
▲毛一家在清水塘租住姜济寰的宅子
文化书社有一个闪亮的股东名单，这些人多是三湘名流。其中姜济寰曾担任过辛亥革命后长沙首任知事，湖南省财政厅厅长，是谭延闿的亲信。毛当年一家租住在清水塘，就是他家的宅子。他出资最多，其实就能间接地看出谭延闿对这个书店的支持力度。
不久，“湖南自治”运动烟消云散，毛参加了建党，自然和谭延闿分道扬镳。
1930年，谭延闿生命中最后一年，在南京就任行政院院长的他得知朱、毛的红军攻打长沙，十分懊悔地说：早知这样，当年去剪什么鬼彩，派两个兵把他一抓，何必现在这样劳师动众。
谭延闿死得早，也是幸运，他要是活到1949年以后，恐怕会更懊悔吧。谭氏是湖南茶陵的大族，茶陵是湘赣边境红军活动的重点地区。
1928年，以井冈山为根据地的红军打下了谭延闿的故乡茶陵高陇，毛的挑夫龙开富和军队一起进谭宅抄家，替毛找到了一套《三国演义》，毛如获至宝。
龙开富是茶陵县火田白腊人，跟随毛最久，从井冈山一直到延安，一直是毛的贴身“书童”，在井冈山时期，他挑着一担皮箩跟着毛行军，里面装着公文、印章和毛的手稿。1955年授少将军衔，成为21位茶陵籍开国将军之一，其中姓谭的将军就有谭家述等4位。茶陵还有一位建国后没有授衔的老红军谭余保，坚持在湘赣边打游击，直到国共合作，他差点把前来整编的陈毅当做叛徒杀掉了。他有一个很牛的孙子，1968年出生，现任辽宁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
▲后排左四（毛的左手边）就是在谭府抄到《三国演义》的龙开富
文化书社买卖一直还不错，陆续在平江、浏西、衡阳、宁乡、邵阳、武冈、溆浦、岳阳、嘉禾 开了9个分社，后来成为中共湘区委员会的秘密联络机关。1927年8月7日, 被官府查封。
文化书社到底是个小生意，它的创立者润之先生做的是远比文化产业大得多的“生意”。毛后来对他第一次做买卖愿意投资的股东及其后代还是很客气的。书社最大的股东姜济寰1935年去世，他的儿子姜治方是我国著名的集邮家、湖南大学教授。1966年文革风暴起，姜治方被造反派以“反革命罪”押送进了长沙第一监狱。进牢狱的当天，父亲向看守的军人要来了纸和笔，给毛写了一封信，据姜治方之子姜卫国回忆，信的大意是：
敬爱的毛主席，我是湖南长沙姜济寰的长子姜治方，我不是反革命，但现在被关押在长沙第一监狱，请您老人家明鉴。
信竟然上达天听，不久后姜治方就被释放了。书社的经理易礼容一直活到1997年，虚岁一百，应该是当年文化书社所有股东和创办者里面最长寿的。
9月9日，对毛一生来说，说个特别的日子：
1920年9月9日，文化书社成立；
1927年9月9日，秋收起义发动；
1930年9月9日，毛就任中华苏维埃主席；
1949年9月9日，毛从香山迁入北京城中南海；
1976年9月9日，不必赘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