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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他用书法来坚守乡村读书人的尊严

2017-01-03 十年砍柴 文史砍柴



真的没有想到,自高中毕业后,我和干强兄逾二十八年方得一见。


干强兄和我同姓,单名一个“强”字,我单名一个“勇”字,“干强”是他的乳名,他上面有几个姐姐,其父母四十岁才生下他,大呼“干强”!——大概是“真走运”“赚了”的意思。我念中学时,交情很好的同学互相以乳名或绰号呼之,以示亲切。


他大我半岁,个头和我差不多,长得敦实。两人同桌,同宿舍,我睡在他的上铺。在别人看来,我俩从姓名到个头,乃至学习成绩,是难分伯仲的兄弟。不过我俩性格差别甚大,我狷急而浮躁,他笃实而沉稳。我读书一目十行不求甚解,他则一句句非常仔细地琢磨。犹记得我们那间在二楼的宿舍,开窗正对着一棵大核桃树。夏夜清风徐来,我躺在上铺背诗,因为多是囫囵吞枣地记下来,间或有一两句错讹,他睡在下铺立马纠正:你背错了!有时候他以兄长的口吻教训我:你呀你,太毛糙了。


▲干强兄用魏碑体抄写《千字文》


1988年夏天,我们高中毕业了。那年高考湖南还需要“预考”,我们俗称“筛考”,即在5月举行一次高中毕业考试,划定分数线,选拔一部人参加7月的高考。也就是说,相当多的高中毕业生没资格坐进高考的考场。那一年“筛考”,我俩成绩一模一样,差2分上线。于是卷着铺盖回家,琢磨秋季去哪个学校复读。一个班60余号人只剩下20来人(其中大部分是插班的复读生)继续用功,迎接高考。


没想到几天后柳暗花明,县教育局决定将“筛考”合格线降低3分,我俩被补录了。我最先得到消息,到了学校见到班主任。干强兄所在的村庄很偏远,那时候没有电话,如何通知他?班主任老何对我说,你俩像兄弟一样,你就跑一趟去告诉他吧。


于是我跑了十来里山路,到了干强家,告诉这一喜讯。第二天他背着被褥,兴高采烈地和我回到学校。对此,我的父亲很生气,他认为我把好运气送给别人了,这科我没戏,干强没准能考上。


果然,8月份放榜,干强考上了,我名落孙山。我那个乡镇高中文科班,一共只有2人考上中专(那时候高中还可以考两年制中专),其中一位是复读生,干强被省轻工业学校录取。


如我的父亲所言,我把运气送给别人了。两人一喜一忧。对农家孩子来说,考上中专也是吃国家粮,跳出农门,成为国家干部。他的家族非常高兴,他请我去他家住了两天,两人白天去他家门前清澈的大水塘游泳,晚上在他家阁楼上同窗而卧,看着外面的繁星。干强不断地安慰我,说你比我聪明,只要扎实用功,复读一年,肯定能考上大学。


承他吉言,复读了一年后,我于1989年考上兰州大学。我读大一时,他是中专的最后一年,两人陆陆续续通了几封信。


1990年夏天,他分配到本县一家做农药的小厂。1993年夏天,我毕业分配到北京。从此,两人音讯稀落。


一个人来到大都市打拼,最初一些岁月是无暇关注老家的信息的。我也一样,总以为把故乡扔得了很远,几年才回老家过一次春节。回老家时与几位县城工作的老同学闲谈,零零碎碎地得到干强的消息。他的境遇不好,毕业没几年,那个小厂倒闭了,他被买断工龄,回到乡村当了农民,后来在小镇上开了一家卖农资的商店。——如果他有在市、县掌握实权的亲戚,决不至于如此,毕竟他有正规学校的文凭,当年许多中师毕业的小学老师进了乡镇政府做了公务员;如果他兄弟多,兴许和一些高中毕业没考上大中专学校的同学一样,南下广东打工。80年代末湖南、四川、江西这些基础教育发达的省份,正经高中生去广东打工,是质量很优秀的一批工人。他们中间许多人后来自己开厂,成了老板,多年后衣锦荣归。


可是,干强兄既没有本地的资源让他改变命运,又因父母年迈不能豁出去南下打工。于是回到乡村重新做起了农活,尔后娶妻生子,日子如流水般一年年过去了。


直到前几年我们又联系上了,得知他有了一儿一女,女儿读大学,儿子读小学。再后来,微信一统天下,我俩在朋友圈获知对方的一点一滴。我惊奇地发现,他成了一位功底颇深的乡村书法家。


干强在微信朋友圈的名字是“墨憨堂李强”,他不时地晒自己的书法作品。据我观之,他以习正楷为主,融欧体与魏碑于一炉,魏碑则师法《张黑女墓志铭》。用笔严谨精到,结构秀美匀称,不知道比时下多少浪得虚名只会狂草的书家强得太多。看到他的书法作品,我不由得汗颜,自以为也喜欢书道,只是二十多年来在大都市追名逐利,不能静下心来花时间临池。而书法一道,必须循序渐进,临池不辍,不能一曝十寒。


我记得在高中同窗时,我和几位同学喜欢书法——限于条件,那时候主要是受庞中华影响,喜欢硬笔书法,只求写一笔工整、隽秀的钢笔字,为升学、就业增分。干强兄的字当时不如我们那几位书法爱好者,似乎他对练字兴趣也不大。我心想,回老家后一定要见到他,问一问他这些年的经历,问他什么时候开始醉心于书法。


2016年夏天,我回乡看望母亲期间,约干强兄等几位同学在县城一聚,大多数人就家在县城,干强兄家在20多公里外,干完活,开着一辆“五菱之光”的面包车前来赴会。


二十八年才得一见,那天晚上大家都喝得很嗨。我不让他酒驾回乡,就让他住在我县城的房子里。我俩之间没有什么时光造成的隔阂,似乎同桌同舍就在昨天。问起他如何在凋敝的乡村间和繁重的农活中,仍然坚持书法之道。他说早在长沙读书的时候,寂寞中开始习练书法,从此成为终身的爱好。回到乡下,再苦再累的时候,每天必定抽出时间临帖练字。没想到成名成家,就是在乡居生活中修炼自己。


人到中年,老同学能聚在一起,已不再注重谁有钱谁有权谁有名了。干强说起这些云淡风轻,但我知道在过去二十多年中,他一定承受了相当大的压力,特别是他从乡下考到省城,曾是家族的骄傲,再回到乡下和不识字的乡亲过着一样的生活,在熟人社会中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在练习书法中,他或许能保有那一份自尊:无论世道如何,无论生活多么艰难,我还是一个读书人。这份自信和心理优势,应该对他度过那些岁月大有裨益。


回到北京,我再翻阅他微信朋友圈里的书法作品和诗词,更坚信我的判断,也愈加佩服他意志的坚强。我如果处在他那种情形,或许早自暴自弃了,哪会有心情二十余年如一日练习书法呀?



他在一副抄录李商隐《风雨》的小楷下面自注:


室外暴雨如注,窗前闲情依旧,小楷抄写李商隐的《风雨》诗,感受诗人千年前的沉郁苍凉。


在另一幅书法作品下面,他写道:



与古人交,空灵透彻,一如我在中华国粹网对联擂台攻擂对句:梅妻侍笔,虽在尘中轻世味;鹤子承欢,纵居林下慕云霄。



他的朋友圈中有一副图片尤其让我感动,图片说明是:


中稻第二次病种统防统治,地点是小塘向东村,远处是雪峰山余脉巍巍板竹山,好一派田园风光。


这些年乡村的青壮年多数外出打工或经商,耕作开始走集约化之路。干强兄承包了差不多半个镇稻田的病虫防治。他这张照片,就是他在给稻田除虫所摄的。我可以想象出他开着那辆“五菱之光”走在村道上的情景。


2016年7月下旬,我们高中的班主任——即那位让我步行去干强家通知他被“筛考”补录的老何八十寿辰,同学们商量如何为他祝寿,我在北京不能回乡,便和干强商量,除了奉送红包外,我不揣简陋写了篇寿序,然后请他用正楷在洒金宣上抄写,同学们都觉得是个好主意。后来据参加寿宴的同学讲,当我们兄弟俩合作的这副寿序挂在宴席厅屏风上时,老何非常激动。


现将我撰文、干强兄书写的寿序抄录如下。或许可以一窥吾乡那点若隐若现但没割断的斯文。我的干强兄,他用书法坚守着一位读书人的尊严,其实也在延续着乡村文脉。




附:何公國述老師八十壽序


吾新邵三中,居石馬江畔,板竹山下。建校七十餘載,英才輩出,蓋代有良師之故,何師國述,為最可稱道者。


自民國至今,世事變遷,執教於三中者,不知凡幾。然吾校處一隅之小鎮,稍有名望之教師,慕繁華而高遷于縣城名校;不甘寂寞之後起,則刻苦考研入通衢大都。大學畢業即入吾校,至蒼顏白髮榮休,六十載不離不棄,而今仍精神矍鑠者,國述師之外,尚有他人乎?先生春風化雨,滋潤桃李三千,其中多有父子、兄弟、姐妹先後從師受教。


吾八十九班諸生,曩昔求學入師門,距今三十年矣!是時改開初起,世風澆漓,市井惡習漸蝕校園,教書育人尤費心力。先生已年逾半百,然精力旺盛,以赤誠之心待吾等。晨讀暮習,耳提面命,教之以文,育之以仁,先生不以家境貧富有差而厚薄之,不以天資敏鈍不一而區別之。


歲月如流,昔日诸生皆人到中年,散居於天南海北,各有人生際遇,惟念師恩之心,南北共之。孔子曰:“仁者壽”,今先生春秋八十矣,安貧樂道,德器純全,誠知聖人之言不虛也。逢此吉日良辰,諸弟子或赴尊前親祝,或於異郷遙賀,惟願先生善保貴體,壽享期颐。             


八十九班全體同學 拜賀

       歲次丙申六月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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