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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偶记|我的资江我的城

2017-02-04 十年砍柴 文史砍柴


除夕前三天,我带着妻儿回到了故乡。


回到故乡,我并没有住在那个离邵阳市二十多公里的小山村,而是和母亲、兄弟一起在邵阳市北塔区和新邵县县城之间一个小区里团聚。几年前我买下了这套房子,父亲在此过了他人生的最后一个春节。小区里停着各地牌照的车辆,显然都是回来过年的外地游子。这个小区的楼盘,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房子是在外谋生的本地子弟购买的。


今年正月初七,亦是立春的日子。小区一下子空空荡荡,外地牌照的车几乎都开走了。买房于兹,过年从遥远的异乡赶到这里,从纯经济的角度而言,是不划算的。但人有时候,愿意为说不清道不明但实实在在存在的情感买单。


小区南距邵阳市中心不过十来公里,北距新邵老县城不到五公里。去两地,都得经过两座资江大桥。箭直的蔡锷大道把新、旧两座子母城联成一体。


资江从邵阳市区的西面、北面流过,纳邵水后,拐了个大湾北上,在酿溪汇入后,又拐弯西去,直到碰到一座壁立千仞的悬崖赛双清,再折向南,然后掉头北去。从邵阳市区到新邵县城酿溪镇,资水拐了个U形大弯。


▲资江从邵阳市区到新邵县城,拐了个U形弯


湘、资、沅、澧四水之中,资水最为湍急,以滩多路险而著称。她流经湖南的腹地,处湘、沅之间,此地人民“信巫鬼,重淫祀”载之于古籍。两岸山高沟深、森林茂密,盛产水稻、柑橘等物,林中栖息着无数的飞禽走兽,以及桀骜不驯、神秘主义盛行的人民。


资江从广西北部的猫儿山发源,逶迤南来,在双江口合资江的另一源都梁水,然后浩荡而北上。宝庆(邵阳)城建在西面、北面的资水、东面的邵水和南面山地之间的盆地中,在水运为王的冷兵器时代,是交通便利而易守难攻的上佳之地。


咸丰九年(1859),当时清廷和太平天国两位军事天才——左宗棠和石达开在宝庆城下角力。经历过“天京事变”后而被洪秀全猜疑的翼王石达开,率20万精兵出走,3月2日(农历正月三十日)由赣入湘。时为湖南巡抚师爷、实则主持湘省军政大局的左宗棠早料到石达开入湘必图湘中重镇宝庆,棋先一着,令宝庆城郊坚壁清野,并派重兵驻守南郊山地 。果然,石达开大军在新宁县得胜后,于5月24日(农历四月二十二日)北上围攻宝庆城。6月3日,石达开分兵十数路向宝庆城发起总攻。


若宝庆失陷,历史很可能会改写。于石达开而言,宝庆南连广西老巢,北可顺资水直达武昌,向东则威胁长沙,向西翻过雪峰山就是湘西和川黔。宝庆可以成为第二个“天京城”。于湘军而言,则是灭顶之灾,湘军将士大半出自涟水流域和资水流域的湘乡、新化、安化、邵阳、新宁、武冈等州县,宝庆一旦被“长毛”最多谋善战的石达开占据,大多数湘军将士的故园将会怎样,可想而知,正在东南作战的湘军必定军心瓦解。


▲李续宾胞弟李续宜的旧居


最关键的一战在宝庆城北资江对岸的田江渡打响。石达开的部将赖裕新在此扎营许久,完全断了宝庆城的北路,宝庆城靠城固河宽坚守。7月27 日(农历6月28日),湘军猛将李续宜自酿溪(今新邵县城)率军突袭田江渡赖裕新的营垒,城内清兵自宝庆城北门架浮桥过江夹击,太平军大败。8月14日(农历七月十六日),石达开不得不率部撤离宝庆,分两路退走东安。再后来远飚四川。


今日巍巍北塔依然矗立在资水北岸,不知它是否还记得近160年前那场惨烈的战争?当年李续宜进军路线应当是从酿溪南渡资江,大致沿着今天的蔡锷大道,向南翻过雷公坳,与石达开的部队交战。


这一战,证明了“铁打的宝庆”决非虚言。


千年以来,邵阳或曰宝庆城是资江河畔第一座大城,也是唯一的府城。自宋理宗升邵州为宝庆府,宝庆统辖着新宁、城步、武冈、邵阳、新化五州县,几乎囊括了资江的上游和中游;资江由古称上梅的新化县流入古称下梅的安化后,便入了长沙府的辖地。1912年,民国政府废府存县,宝庆府作为省、县之间的一级行政机构消失了,原宝庆府的首县即附廓县邵阳县改为宝庆县,1927年宝庆县恢复邵阳县之名,“宝庆”作为行政地名便也就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中共建政后,资水流域一直由邵阳、益阳两个地区分治,直到后来从邵阳地区析分出一个涟源(后改娄底)地区。1952年,超级大县邵阳县被析分。市、县分治,县政府全部搬出城区。原来的东路数乡设邵东县,治两市镇;南路的数乡幸运地承继了“邵阳县”之名,治资水边的塘渡口镇;西路数乡在民国时期即1947年已独立成县,县治现在六都寨,政权鼎革后县治迁到桃洪镇;北路数乡和新化县数乡合成新邵县,县治设酿溪镇。


邵阳市周边四个县城中,新邵县城酿溪镇直线距离最短。可新邵刚刚建县时,县城南去邵阳市区,北到新化县城,都得靠资江水运。后来修建的新邵县第一条公路就是酿溪镇到邵阳市,受财力和架桥技术所限,这条公路沿着资江的U形大弯,在资江岸边的山脚下崎岖伸展。那时候,从邵阳市到县城酿溪镇,这是唯一的通道。我记忆最深的是这条路刚出邵阳市区,路旁是一家国有农药厂,刺鼻的味道呛人口鼻,污黑如墨的废水直接排到资江。——可那时旁边的居民似乎觉得无所谓。私权在公权力面前,中国的百姓包括号称强悍的邵阳百姓,绝大多数是本分、老实的顺民。后来因为农药厂破产倒闭,这一带的环境好多了,不过由于几座资江大桥的修建,我从县城去邵阳市已经很久不走这段路了。


▲赛双清悬崖,下为井口潭


我的高中三年生涯,在邵阳市西北十多公里的一个小镇度过,高考落榜后在位于县城一所普通中学复读一年,考上了大学。18岁离乡,自然对邵阳市区很陌生,对新邵县城,也谈不上熟悉。上世纪80年代末,人们的生活还普遍清贫,对财富的渴望刚刚被唤醒。我记忆中最深的是县城唯一那条主街,黄昏时洒水车经过,播放的是《十五的月亮》旋律。


▲穿城而过的资江波平如镜


新邵县最好的高中一中不在县城,而在与县城隔江相望的资水南岸,当时叫“大坪村”,顾名思义,这是江边一块小平原。从县城去大坪村和县一中,必须坐渡船。水很急,两岸多是杂树野草。我在复读那年,星期天偶尔有闲情时,攀爬到井口潭边的悬崖顶,望着对岸一中校园,房舍、操场清晰可辨,心中憾憾不能成为这所中学的学生。当时我登临的那处风景刚有了“赛双清公园”的名字,但也就是个名字,并没有大兴什么土木。

大约在我考上大学第三年,新邵建起了县城通往大坪村的资江一桥,后来在下游又建起了资江二桥,而邵阳市也通过建桥,跨越了资江向北岸延伸。就这样,县城和邵阳市区在李续宜所率湘军与石达开太平军鏖战的古战场连接成为一体。每当从邵阳市区过西湖大桥后,沿蔡锷大道行驶,十几分钟就能看到一块大牌子“平安新邵欢迎你”,提醒你进入新邵的地界。


市、县接壤处有一家准五星级酒店——邵阳华天酒店。这个酒店修建的背后有一个传奇而又凄惨的故事,很能诠释这方水土的平民子弟的性格和命运。酒店最初是由新邵县首富曾成杰修建的,曾生长的村落,就在县城边上,大概他修这座地标建筑存有“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的心思。后来的故事关心时事的人知道了,他因涉及湘西集资案被判死刑,尽管多方呼吁,认为其罪不至死,但还是被最高法核准执行了。


我买的的房子离这个酒店只有500米左右,站在阳台上可见酒店屋顶的几个大字。我想,住进那家酒店的客人,没几个会想到大历史漩涡中一个小地方富豪的悲剧。一些财富比他多能量比他大的商贾被权力喂肥后,在权力贪婪而无情的围猎下,也只能是待宰的羔羊,曾成杰的命运,无非是这个嗜血般追求财富时代的一次寻常献祭。


大年初二,湘中气候温和,我携妻儿和长兄,陪着老母亲去赛双清公园游玩半响。现在这是个真正的公园了,占地面积不小,修建了亭台楼榭,还有一座寺院和一座观音立像。悬崖顶的小亭被扩建为两层,登亭鸟瞰,资江由于下游水电站的修建,水位抬升了许多,波平如镜,不复当年的激流了。县城在资江两岸扩张,两岸都修整了滨河大道,小县城的野趣当然消失在高楼与水泥道之中。

离开家返回北京时,母亲送我们到楼下,细雨霏霏,我隐隐闻到桂花的味道。小区里栽种了许多桂花树,其中有一种冬天仍然开花的“月月桂”,那甜腻的香味提醒我,这里是故乡,不是北京。尽管我在这个小区所住的时日太少,一年不到几天。可母亲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我必须把这里当做家。这座连成一体的子母城——邵阳和新邵,也算是“我的城”吧,当然,还有穿城而过不舍昼夜的资江。


▲楼下经冬犹香的月月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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