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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父母讲家史|什么时候买房起屋不艰难呀?

2017-03-19 十年砍柴 文史砍柴

▲我家老宅的槽门


当我们白发苍苍时,有一天在中国某个城市的客厅里,你或者我正在第N次给儿孙讲述昔日咬紧压根交首付、勒紧裤带还月供的经历。一如我们的父母,给我们讲述早年间在故乡起屋的那些艰辛的故事。


今天中国各大城市的房价固然很高,买房是压在普通人头顶的大山。可是再回想一下,什么时候我们觉得房价便宜呢?没有,什么时候都会觉得房价高。除了少数富豪,多数人买房或建房,都是要狠下一番决心的。


十二年前我在北京购买现在所住的这套房子时,价格只有今天的十二分之一。可当我把价格告诉远在湖南山乡的父母时,父亲咋舌说:我这一世没见过这么多钱。母亲虽然也觉得很贵,但她说,太平世道,买田起屋,越早越好。农村有句俗话:只有借钱起屋,哪有存够了钱再起屋?


母亲这话来自一位乡村妇女的人生经验。


在中国无论哪个时代,建房子和买房子都是老百姓人生最为重要和艰巨的一项大工程。或许因为华人是农耕文明早熟的民族,比之游牧民族,居有定所是起码的要求,而建造舒适的、豪华的宅子则是人生成功的重要标准。不管有钱没钱,拥有一处住宅是中国人永恒的刚需。


大学时修《中国当代文学史》时,我很喜欢高晓声的小说,他用朴实而传神的笔调,把乡村小人物坚韧而悲伤的命运表现得淋漓尽致,其中《陈奂生上城》和《李顺大造屋》又是我最喜欢的两篇。


《李顺大造屋》开篇就说:


老一辈的种田人总说,吃三年薄粥,买一头黄牛。说来似乎容易,做到就很不简单了。试想,三年中连饭都舍不得吃,别的开支还能不紧缩到极点吗?何况多半还是句空话!如果本来就吃不起饭,那还有什么好节省的呢!


李顺大家从前就是这种样子。所以,在解放前,他并没有做过买牛的梦。可是,土地改革以后,却立了志愿,要用“吃三年薄粥,买一头黄牛”的精神,造三间屋。


造三间屋,究竟要吃几个“三年粥”呢?他不晓得,反正和解放前是不同了,精打细算过日子的确有得积余,因此他就有足够的信心。


李顺大少年时随着父母住在船上,漂泊在江南的湖泊河汊中。一个冬夜突降大雪,父母和小弟弟冻死,而他和妹妹躲在一座庙中逃过一劫。长大成人后。建造三间瓦房,成了他人生最高的目标,几乎是家族的使命。可是,翻烙饼式的政治运动让他一次次就要实现的造屋梦突然破灭,直到改革开放后,已是五十多岁的李顺大才看到了圆梦的曙光。


建造或购买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这就是李顺大以及大多数寻常百姓的“中国梦”。几乎每个普通家庭,无论城市还是乡村,买房或起屋,往往是这个家庭对后代进行艰苦奋斗教育的通用题材。在无数家庭的买房或起屋史中,我们看到的是无数的李顺大,无论忍受多少的辛苦甚至屈辱,就是要把房子建起来。这似乎是上可告慰列祖,下可对子孙后代有个交待的行为。何谓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对皇家来说,是开国创基;对普通人家来说,就是建造房屋。


母亲年老后,在我们兄弟面前,常常说起当年起屋的艰辛史。而且不止她和我父亲这一代,她会从我的外公起屋开始说起。


我记事起,去外公家拜年时必须踩着石墩经过一条河——这条河叫石马江,是资江的支流,《水经注》中称高平水,发源于今日隆回县的望云山。——然后爬上十米左右高的坡,便进了距河岸大约50米的外公家,四个垛子(即三大间,堂屋左右各前后两进)的泥砖屋,坐北朝南,正对着石马江。正屋两边各有一个偏刷——靠着外墙垛搭建的低矮土屋,主要用来关猪牛等牲口。外公是一个总是在干活的“永动机”,一年四季板着脸,不苟言笑。我出生的时候,外婆已逝去多年。在我上小学时,外公又在老屋的东边盖了一栋半红砖半土砖的横屋。


据母亲讲述,我觉得外公盖那三大间泥砖屋,比李顺大还艰辛。外公有六兄弟,他娶上我外婆后,分家另过,本来想在曾外祖父老宅旁边一块平整的地上盖房,不知为什么被人闹黄了,不得不让他往西挪动一百米,在一个陡峭的山坡上盖房。当时已是合作社,白天需要出工参加集体劳动,每天晚上外公一个人干到子夜过后,用锄头挖土,双肩挑土,硬是平整出一块地基。盖房子的木料从哪儿来呢?外公远赴石马江的源头高平的深山里,买得上好的杉木、松木,捆成木排,然后他站在上面,放毛板船那样,驾驭着木料走近百里的水路,抵达屋基的下面,然后一根根扛上来。


土砖屋的砖头由稻田泥做成,但稻田泥必须经过无数次践踏才能均匀而有粘性,否则做成的土砖是不坚固的。母亲说当时她才十来岁,是家中长姊。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外公把她叫醒,命令她牵着一头黄牛把一个大坑的稻田泥来来回回踩熟,以被一天制作土砖的原料。然后才能吃早饭,去上学。


就是靠这种愚公移山的精神,外公几乎是靠自己一家人的力量,把三间有阁楼的瓦房盖好。他比李顺大幸运得多。


▲乡下起屋最隆重是上梁


母亲嫁给父亲后,有好几年全家住在县城,父亲在一家医院做负责人,兄弟姊妹四个相继出生。在弟弟出生后不久,除我父亲依然留在县城外,母亲带着四个孩子被下放到老家的生产队。当时,我的奶奶已经去世,祖父的老屋十分逼仄,无法住下这么一大家子。于是,仓促间父母决定在老家起屋,盖四个垛子。


那时候全家的稳定收入就是父亲每月的36元6毛工资,在生产队全家只有母亲一个成年劳力,每年分得的粮食都不够吃。和外公筹划多年起屋不一样,我家毫无准备突然起屋,所能买到的材料几乎是最差的。土木结构的农家屋,最重要的材料是承重的柱子、桁条、椽子、楼枕,因陋就简父亲买的是最差的,有些桁条是5毛钱一根的小杉树,楼枕多是有些弯曲的松树。土砖是请亲戚帮忙制成,正式动工后,我的外公率领几位舅父和姨妈过来做小工,同村的人也来帮忙,但将来他们家起屋时,是要还工的。木匠、砖匠的工钱,几乎都是赊着,等有钱逐年慢慢地还。


我人生的第一幕记忆便是我家这四个垛子的土砖屋竣工时的情形,那正是一个深秋,我的二舅和我一位堂姐夫带着几个人在屋顶将两边伸出、参差不齐的桁条锯齐。


听母亲说,我家那四个垛子的土砖屋,花掉的木匠、砖匠工钱不到200元,可因为大多是赊账,就像一块大石头压着父母,多年喘不过气来。等到几年后总算还清匠人们的工钱,母亲想到三个儿子将来要长大娶妻,又在四个垛子两边各加盖了一个垛子,由于手头宽裕了一些,加盖的两大间全用红砖砌成。


农家盖房,不但要耗尽一家全部的财力,而且很少有不欠账的。一家人咬牙将房屋盖好后,最难熬的是接下来几年除夕前的日子,来要账的人前脚刚走,后脚又有人跟上。原来许诺两年还清的工钱拖上五、六年才能偿还,是常有的事。这对主人家来说,需要很强的心理素质。为还起屋欠下的账,新屋竣工后就意味着这家人要过好几年的苦日子,有些自尊心强的父母为了早日还账,连孩子过年前的添一身新衣也免了,平时的油盐钱能省就省,母鸡下的蛋几乎全部卖掉换钱。


几十年前农村人建造房子的模式,其实和今天城市居民贷款买房颇为暗合。那时候农家人无法中银行里贷款,只能用自己积攒的钱,加上向亲友的借贷,来购买建房的主要材料,这就是首付;动工时找亲友和邻居帮忙,日后还工,匠人的工钱先赊账,然后逐年还钱,这相当于月供。


▲和父亲在老家院落里,身后是枇杷树和桂花树


关于农家盖房的艰辛,我推荐一本书,湖南浏阳已故的退休教师沈博爱先生(吾友石扉客之尊人)所著的《蹉跎破旧事》(此书是我任责任编辑)。这位老先生多年来有写日记的习惯,他在此书中将他在乡村建造几间瓦房的前后经过以及各种花费,记载得清清楚楚。我读罢手稿时,为之泫然。


一转眼,父母最初修建的那几间土砖屋已是四十多个年头了,由于当初用材不好,动工匆促,经过风吹雨打,尽管有过修补,但还是显得破败了。前年父亲在这个宅子里去世,按老家的说法是寿终正寝。父亲故去后,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要将那几间老屋推倒,重新翻盖一栋新式的楼房。她担心这件事如果在她生前不完成,她离开这个世界后,老屋一旦坍塌,兄弟几人都在外省,就没有资格再在原宅基地上建房。一旦别人占据我家的老宅基地建房,她和父亲当年的艰辛,似乎就化为了乌有。


虽然我们兄弟知道将老屋翻建,于我们而言没有多大的实用价值,但这是对当年父母那种吃苦精神的一种肯定与承继。今天越来越多的人涌进城市,在城市里艰难地供房,乡下老家的祖宅,已然成为一种精神符号。


买房起屋,自古不易。我们父母当年在乡下盖房所花费,比起如今我们在一线城市买房花的钱,好像微不足道。但时代不同,不能简单地做数字上的比较,我们要比较的是两代人的艰辛程度。


当我们了解父母当年建房时所受的累,所吃的苦,我们应当承认,在大都市里被高房价挤压的多数人,所经历的艰辛其实不如当年的父母。

                                   

【本文首发于UC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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