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西农大的校园里想起一位自以为是而误国的清官：毓贤
旧时的山西有“金太谷，银祁县，铜平遥”之说，可见晋中这几个县的富庶。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而今说起了山西，外人顽固的印象是一掷千金的煤老板，以及和煤炭行业千丝万缕的官场坍塌性腐败。
三县合起来就是“祁太平”，口彩很好。明清时代此地富庶的原因，是山河表里地理优势——相对北方其他省而言少经战乱，还有经营天下的晋商，而晋商又是以开票号、银庄为主。从第三产业的高端金融业，退到现在以采矿业闻名，真让人唏嘘不已。晋中富庶三县，平遥因古城的保留而名噪天下，旅游业成了金饭碗；祁县次之，好歹还有乔家大院。而当年最富的“金太谷”，而今显得有些没落。
6月18日，我受邀去山西农业大学信息学院做一个讲座。题目是主办方建议的，给孩子们讲讲独立思考与创新思维。这个题目好大，讲不好就是灌一些听起来高大上其实没什么内容的心灵鸡汤。
六个同步教室打通，五、六百个青年学生来听讲座。我从山西农业大学前身铭贤学校建立的背景，引入了讲座的话题。
任何时候，任何人无论身处高位还是普通老百姓，不被乱象蛊惑而保持独立的思考和判断，很重要也尤为不易。
庚子事变前后山西巡抚毓贤和南方几位总督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就是典型的对比。
作为八旗子弟的毓贤，说他是个忠臣，也是个廉吏，应该是比较准确的判断。但刘鹗在《老残游记》中说“清官若自以为是，危害比贪污严重”，指的就是毓贤这样的官员。
毓贤，字佐臣，隶属内务府汉军正黄旗，这样的出身自然是满清朝廷的自家人。他由知府起步，到光绪二十五年（1898年）接替他的老上司李秉衡，升任山东巡抚。毓贤对义和团有一个态度转变的过程，一开始他下令不准民间私立大刀会、红拳会，不准设场习拳，并杀害了济宁、汶口、巨野一带的义和拳首领陈兆举等。随着与洋人和教会打交道,他越来越感觉到洋人欺人太甚,而义和拳也改变宣传策略,开始树立“扶清灭洋”的大旗,于是他开始对义和拳由“剿”变“抚”。
毓贤的所为自然引起列强的强烈反弹，在列强的干涉下，清廷不得不调任袁世凯来山东做巡抚。毓贤被调任山西巡抚。也许在山东受够了洋人的鸟气，到了山西，他变本加厉地支持义和拳，强烈地排外。
清廷决定重用“刀枪不入”的义和拳兄弟，向列强开战后，得到旨意的毓贤那更是放开手脚向洋人开战，在内陆省份山西，他的敌人主要是传教士。毓贤在山西排外的“成绩”很大，甚至当清廷下诏要求保护教民，毓贤仍然不停止杀戮。被杀害的洋人中，包括11名幼童，他本人亲手杀死天主教山西北境教区正主教艾士杰。山西全省共杀传教士191人、中国教民及其家属子女1万多人，焚毁教堂、医院225所,烧拆房屋两万余间，是各省中死人最多的一个省，竟然比八国联军经过的直隶和京师还多。
当八国联军去攻陷北京城后，与清廷谈判的重要内容便是抚恤死难的洋人，惩罚排外仇教的官员，毓贤是列强必须追究的“罪首”。已经被判处流放新疆的毓贤被追加为死刑——老佛爷的锅他必须背到底。山西全省为毓贤的颟顸残暴行为付出的抚恤金和丧葬费等共计四百余万两白银，清廷还停止山西士人科举考试达五年之久以示惩罚。
毓贤为官清廉，在民间有着很高的美誉度。在他死后，还有人为他在兰州修建祠堂来纪念，清廷得知后下诏拆除。他在临死前，写了两副自挽联,其一曰:
臣死国，妻妾死臣，夫复奚疑，最难老母九旬，稚女十龄，未免凋伤慈孝治；
我杀人，夷狄杀我，亦有何憾。所愧奉君廿载，历官三省，空嗟辜负圣明恩。
在毓贤支持义和拳排外时，同朝为官的刘坤一、张之洞在做什么呢？张之洞出京后做的第一个地方官就是山西巡抚。刘、张等人策动了“东南互保”，使南方半个中国免受战火的祸害。
当义和拳运动席卷华北时，长江流域的洋人担心受到波及，策划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等与列强合作，经盛宣怀牵线，由上海道余联沅出面，与各国驻沪领事商定《东南保护约款》和《保护上海城厢内外章程》，规定上海租界归各国共同保护，长江及苏杭内地均归各省督抚保护。
清室向十一国宣战后，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两广总督李鸿章为首，称宣战的诏书是是拳民胁持下的“矫诏、乱命””，和闽浙总督许应骙、四川总督奎俊、铁路大臣盛宣怀、山东巡抚袁世凯，与各参战国达成协议，以为“乱民不可用、邪术不可信，兵衅不可开”，“无论北方情形如何，请列国勿进兵长江流域与各省内地；各国人民生命财产，凡在辖区之内者，决依条约保护。”
同样是大清的封疆大吏，毓贤的个人操守不比刘坤一、张之洞差，对清廷的忠诚度或超过二人，可是在那样的乱局下，他们做出不同的选择，为个人、家庭以及所管辖的百姓带来完全不同的命运。毓贤自挽联中所言“奉君廿载，历官三省”，带给老百姓的是什么呢？两相对比，可知“理性爱国”需要有独立的思考与判断。
第二天清晨，我来到了山西农业大学校园内原铭贤学校的古院落内盘桓了半个小时。清廷惩罚山西士人，停止晋省科举，而山西的近现代教育却因这场祸患而生。这或许可以印证中国古人所言的“祸福相依”。
铭贤学校和民国“财神爷”孔祥熙的名字是紧密相连的。孔祥熙是儒家至圣先师孔子的第75代裔孙，却是一位基督徒。他10岁时随父加入基督教，先后就读于太谷福音小学和河北通州潞河书院等教会学校。1901年清廷与列强签订《辛丑条约》。孔祥熙因协助办理太谷教案“有功”，被太谷基督教公理会资助到美国深造。从1901年八月到1907年秋，他先后完成了欧柏林大学和耶鲁大学的学业，获学士、硕士学位。孔祥熙学成归国前，向欧柏林大学建议，在山西设一纪念学府，以传播“欧柏林精神”。——“庚子事变”中，欧柏林大学的校友及眷属共十五人在山西省被杀。“铭贤”即是铭记殉难的先贤之意。
铭贤学堂初建时，是一所完全小学，学制初小四年，高小三年，1909年增设中学班次，学制为四年。这一年，学堂迁入太谷县城东的孟家花园，此地花草茂盛，林木扶疏，四周视野开阔，是办学的绝佳之处。
1951年铭贤学院停办，改名为山西农学院。万幸此处继续办学，这些老建筑才得以保存下来。现在铭贤学校的旧址只是山西农大校区的一个角落，因为是文物，已不做教学、科研场所，只有一些类似工会和民主党派的机关驻在里面，整个院落显得安静、落寞。一百多年过去了，看铭贤学校的一砖一瓦，不得不感叹那时候工匠做事之精细。
我在院落里面正好碰到一群穿着民国时期服装的女生，问她们是不是在排戏，其中一位女子回答说是在拍毕业照。青砖灰瓦的清末民初建筑，再加上一群穿着蓝色旗袍的女生，似乎时光倒流，不知今夕何夕了。
她们应该知道创办铭贤学校的孔祥熙，但是否知道毓贤呢？我本来想走上前问这个问题，但又觉得太唐突，终于忍住了。
青春真好，愿这些孩子走出校门后的人生路洒满阳光，而不是笼罩着毒霾。
【十年砍柴系“今日头条”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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