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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岛原爆幸存者的讲述,却让我想到父亲「走日本」的记忆

2017-07-06 十年砍柴 文史砍柴

高品先生在讲述


7月4日下午,距离8月6日广岛原子弹爆炸纪念日一个多月,而距7月7日“卢沟桥事变”八十周年只有3天。在日本广岛原爆被害者团体协议会的会场中,我和几位中国同行静静地听着原爆幸存者高品健二先生讲述他的经历。


恍惚中,我像是看到了自己的父亲。日本中国地区的人长相和中国长江流域的人本来就很像,高品先生今年80岁,比先父大1岁。花白的头发、清癯的面孔,以及克制而静默的形态,是那么的相似。


高品先生出生在中国内蒙古的东部,当时为日本帝国扶植的“伪满洲国”管辖,父亲是关东军一名军官。三岁多他和母亲回到了日本。为什么要回日本呢?因为他的父亲在诺门罕之战中死去。具体死因是受武士道教育的父亲不愿意当俘虏,扑倒在苏联军队的坦克下被压死。


前几年我去过内蒙古阿尔山,在日本人修建的小铁道上坐过一段绿皮火车,在哈拉哈河畔伫立良久,还参观过日本守备队的碉堡。那真是铜墙铁壁,经过七、八十年的日晒雨淋,仍然很坚固。当年的日本确实把中国的东北地区当成自己的“王道乐土”进行经营。1939年诺门罕一战,不可一世的关东军碰到了战神朱可夫元帅指挥的红军,战争以惨败告终。自此,日本军队不敢与苏军交锋,放弃了北进战略,全力南下,使苏联遭受纳粹德国攻击时无后顾之忧。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战役改变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走向。


1945年8月6日原子弹在广岛上空爆炸时,高品先生正是小学三年级学生,住在距离原爆中心2.5公里的街区。


原爆中心上重建的医院


据他回忆,那天天气特别好,早晨7点时有空袭警报。这对广岛市民来说习以为常,不久,警报解除。当时学校已经放假,他清早出门去找小伙伴们玩。日本民居前有水槽,他看到一个小伙伴在水槽旁,于是凑上去一起玩耍起来。


原子弹在上空爆炸时,他马上躲到水槽下面,但热风还是把他吹到十几米外的地方,他站立起来,发觉自己两耳流血,小伙伴受伤更重,上半身的皮肤全部脱去,但神智还清楚。他拉着小伙伴的手往家中走。自家的房子并没有倒塌,推开门却看到屋内乱糟糟的,母亲受伤倒地,被桌子压住了。他费力将母亲拉出来,和受伤的小伙伴并排躺着。“我才八岁,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后来,有军人来了,将他们三人安置到一个地点。三天后,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西红柿,给受伤的小伙伴吃,小伙伴噙着西红柿,突然一动不动了,高品一看,人已经死在自己的怀里了。


8月13日早上,他的母亲也不行了,对他说了一句:“从今天开始,你要一个人生存下去。”然后咽了气。


原爆遗址广岛县产业奖励馆


那是炎热的八月,广岛成了人间地狱。焚烧尸体和尸体腐烂的气味充满在空中,一些人在核爆后因为灼热跳进河流中淹死,尸体被冲到入海口,堆积在一起。涨潮时又将尸体退到河流中。


母亲的尸体被焚烧,高品抱着母亲的骨灰坛回到了父亲的故乡安佐郡,在那里他度过八年。


和所有的孤儿一样,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高品先生说,他特别不愿意回忆这段往事。虽然他的奶奶很疼爱他,但他的叔叔对他不好。他国中毕业(日本的国中相当于中国的初中)时,本来考上了一所职业高中,但体检时因为耳膜受损,不适合那所学校,被淘汰。后来他又考上另外的学校,但需要一笔学费。他找到叔父希望借贷三年的学费,被拒绝了。于是他离家出走,在外飘荡。说起这段经历,已是耄耋之年的高品先生仍然有一丝愧色。说那几年为了活下去,干过一些坏事。——我猜测他所指的坏事应该是小偷小摸。


20岁那年,他接到了在大阪的舅舅一封信,他的命运得到了改变。舅舅可怜这个无父无母的儿子,让他去大阪谋生。到了大阪后,他在舅舅的帮助下,进了一所理发美容职业学校,毕业后成了一名理发美容师,后来开了自己的店,娶了媳妇,生了两个儿子。现在大儿子生活在北海道,小儿子是大阪的一所小学校长。

 

我问高品先生,“你为什么离开大阪回到广岛?”

 

他有点伤心地回答: “2000年我的夫人去世,我就把理发美容店关掉了。我的祖母和妈妈埋在故乡,我想作为一个男性继承人,该回到这里养老。”原来日本老人也有叶落归根的想法呀。

 

高品先生讲演完毕,还“政治正确”地说了句:“虽然我是原爆的受害者,但日本发动的战争给中国人带来更大的伤害。”他和协会的一位负责人认为现在的日本新一代没有经历过战争,不知道战争的残酷,为此深为忧虑。


原子弹爆炸后的景象


听着高品讲述时,我不由得想起父亲生前一次次给我讲述“走日本”的经历。

 

在广岛遭受原子弹轰炸的前四个月,1945年4月中旬,“湘西会战”爆发,侵华日军116师团一部在今新邵县小塘镇小塘村和国军100军交火,国军向西撤退,日军沿着我家村口的石板驿道向西行军。

 

我的祖父被日本人抓为挑夫,挑着担子随军前行。他没进过学堂,一字不识,分不清最终行进到哪里。据我父亲转述,在一次剧烈战争中,日本兵被打死了许多,对挑夫的看管松懈了。一个晚上,祖父逃了出来,一直往东走,不敢走大路,穿过山林与荆棘,总算到了家。据我推测,我祖父应该是在雪峰山深处的龙潭附近逃脱的。龙潭战役是湘西会战中国军对日军最漂亮的歼灭战。

 

家父那年7岁,已经记事。他最深的记忆是日军士兵将农家的鸡宰杀和正在生长的油菜苔子炖在一起,还塞了一块鸡肉给他吃。多年后他回忆道:“不放辣椒不放盐,一点口味都没有。”

 

湘西会战时,侵华日军已经是强弩之末,但仍然给我家乡的人民带来巨大的灾难。


据不完全统计,仅仅从邵阳县析分出的隆回县,自日军1945年4月中旬至6月初溃败出境,历时50多天,中和、果胜、西胜、礼教、保和、兴隆、隆治、隆中等8个乡和桃洪镇,加上现在的高平镇、罗洪乡(当时属新化县永固镇),直接受害人数达23030人;被枪杀、活埋、强奸致死者2313人;抓民夫2300余人;烧毁房屋8627栋(间);宰杀耕牛8699头、牲猪12560头;其他财产损失无数。

 

4月中旬,日军行进到邵阳县南山坪村(今属隆回),用残忍手段残害无辜平民22人。郭延才乘渡船逃难,被几个日兵当作靶子点射,身中五弹而死。刘万和的母亲,年老走不动,被日本军人用枪托砸死在家里,马东元怀孕的妻子背着两岁的儿子双双被日军用枪托砸死在路边。郭年延的母亲因拒绝强奸,被日军用一个石磨压在头上,压得脑浆迸发而死。郭兴良被日军用蓑衣捆绑,从头上点火焚烧,烧后还有一丝气息,又被日军丢在田里,用削尖的木棒从腹部钉穿背部而死。


湘西会战中国军伤员


在拜访高品先生之前,我们参观了广岛和平纪念馆,并在细雨中围绕核爆废墟圆顶遗址——原广岛县产业奖励馆走了一圈。

 

广岛和平纪念馆陈列了原子弹爆炸受害者留下的物品和相关的图文资料,向参观者诉说着原子弹轰炸后惨绝人寰的后果。应当承认,被核爆杀死或杀伤的多是平民,其中不少是天真的孩童。参观完这个纪念馆,我认为布展者强调广岛市民受害之惨烈,也表达了和平之重要的主旨。但作为一个中国人,我总觉得展览对那场战争的因果关系的逻辑没有说清楚。——广岛无辜的市民受害,美军固然是加害者,可美军为什么要不远万里飞到这里扔核弹?战争对广岛人民乃至整个日本国民的伤害,祸首是谁?当然是日本国当时发动战争那些高层人士。日本国民被连累,这算不算残酷的战争时期整个民族的共业?


美军在广扔原子弹,是为了尽早结束战争、避免更大的伤害的不得已行为?还是故意针对平民的肆意杀戮行为?我更倾向于前者。

 

T字桥下清清的河水


高品先生说,当时广岛的《中国日报》(日本中国地区位于本州岛西部。由鸟取县、岛根县、冈山县、广岛县、山口县组成。广岛市是日本中国地区最重要的城市)在原子弹爆炸后七十年广岛将寸草不生。但是秋天到了,人们看到一些野花开放了。到了第二年春天,河边的樱花也开了,这给广岛人带来了活下去的勇气。

 

除了刻意保留的圆顶废墟,今天的广岛看不到一点七十多年前遭受核爆的痕迹,废墟旁边树木扶疏,绿草如茵,鸟鸣嘤嘤。美军飞行物投掷原子弹的地标“T”型桥下是清澈的流水。我不得不佩服日本这个民族的坚韧生命力与自强不息的精神,而“二战”后,作为战胜国的中国,走了太多的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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