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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帝国的末路风景(5):言官前赴后继保护话语权

2017-08-10 十年砍柴 文史砍柴


是什么造成崇祯的不幸?即“溃烂而莫可救”,笔者以为是十六、十七世纪之交,支撑中华帝国的士人政治已经走到了尽头,这个政治困局,当时的皇帝和文官集团都没法破解,即使是唐宗宋祖在世,也难力挽狂澜。


▲从明代延续到清代的卧碑文:不许妄议


言官前赴后继保卫话语权


朝廷对赵参鲁的处罚并没有吓住言官们,明朝的士大夫中,很有一些骨鲠之人。赵参鲁在上疏中对张居正仅仅是影射,而紧接着三个言官,南京户科给事中余懋学(字行之,徽州婺源人)、河南道御史傅应祯(字公善,江西安福人)、巡按辽东的御史刘台(字子畏,江西安福人),上疏批评新政,炮火一个比一个猛。尤其让张居正伤心的是,傅、刘二人是隆庆五年张居正当考官取中的进士,是不折不扣的门生。明代座主和门生的关系近乎父子,为此张居正很愤怒地说,二百年来无门生弹劾老师,这样的事情竟然让我碰倒了。

余懋学在奏折里提出五条建议:一是“存敦大”,要对下面宽厚一些,考成法使官场之风变得十分冷酷,国家元气大伤;二是“亲謇谔”,即要广开言路,虚心听取不同意见;三是“慎名器”,要赏罚分明;四是“戒份更”,不要轻易变更祖宗之法;五是“防谀佞”,内阁不要胡乱称赞司礼监太监。每一条都是针对张居正而来。


而刘台更干脆,指名道姓批评张居正,奏折的题目便是《恳乞圣明节收辅臣权势疏》,言辞十分激烈,说,“高皇帝鉴前代之失,不设丞相,事归部院,势不相摄,而职易称。文皇帝始置内阁,参预机务。其时官阶未峻,无专肆之盟。二百年来,既有擅作威福者,尚惴惴然避宰相之名而不敢居,以祖宗之法在也。乃大学士张居正偃然以相自处,自高拱被逐,擅威福三四年矣。”“阁臣例无印信,衔列翰林,翰林之职,止备顾问,从容论思而异已。居正创为是说,欲胁制科臣,拱手听令。”并进一步发挥,说巡按御史巡按各地,进行监察,不是特大的官员违法案件,一般不派出。因为挑选的人很精明强干,授予的权力较大,各地官员大多知道顾惜名义,不至于太狼狈不堪。即使是都察院对御史也是有统无属(用现在的话来说,最高监察部门对督察各地的御史是业务指导,并不是他们的直接上司),如此是为了不对御史控制太多。现在张居正用考成法控制了监察官员,权力集中于内阁,没有了独立性,负责监察的给事中、御史谁愿意冒着丢官甚至生命的危险,直言为政的过失呢?这番话和现代比较,依然有其价值。如果美国没有独立检察官制度,总统克林顿和莱温斯基那点事,独立检察官能穷追不舍么?刘台的立论法宝是祖制,就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创立的不设宰相的制度,为了显示自己是大公无私,他还特意强调:“臣举进士,居正为总裁。臣任部曹,居正荐改御史。臣受居正恩亦厚矣,而今敢讼言攻之者,君臣谊重,私恩有不得而顾也。”


这当然也是政治上相当正确的手法。


刘台在上疏中所说巡按御史的权责,如果看过传统戏曲的人想必不陌生。许多戏曲中总有类似的情节,富小姐后花园和穷书生一见钟情,赠书生钱财上京赶考,书生高中黄榜,点了八府巡按,拿着尚方宝剑,替天子出巡,有先斩后奏之权,回来后和小姐完婚。《玉堂春》中的苏三,被洪洞县的商人买回老家做小妾,遭遇冤案,被判死刑,如果不是她在南京青楼时有过数夜情的王公子,中进士后作为御史巡按山西,她不可能苟全性命。


这样重要的监察权,现在要受到内阁的控制,搁谁也不愿意,御史们道理说得都挺好的,但不能不说有利益之争的成份在里面,屁股决定脑袋,身为言官,当然要想方设法保卫自己的话语权。


对言官们的密集炮火,张居正当然要反击,尤其是对背叛师门的学生,一定恨得咬牙切齿。


张居正和弹劾他的言官之间,处于实力极不平衡的状态。一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深得圣眷的宰相,而另一方是几个职位低、资历浅的言官,徒有一身胆气。双方交锋的胜负,估计这些上疏捋虎须的官员们事先知道自己的下场,这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气概还是很值得钦佩。


张居正最管用也是那时候大臣最常用的反击办法,就是撂挑子,以辞职来自证清白,同时给皇帝施加压力。皇帝那时候哪能离开他的张老师呀,自然是安慰。安慰也没用,张居正还是要辞职,并且以一种诚心诚意的语气对皇帝说,照理说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我不应该请辞,但受到了如此的非议,没法再在内阁待下去了。而且在皇帝面前伏地不起,哭得很伤心,皇帝亲自离开御座,扶起张居正,而且话说得很干脆,朕给你把刘台逮起来投进监狱。回到官邸的张居正虽然不说辞职了,但就是不出来办公,皇帝没办法,派太监带着礼物,上张居正的家中慰问。皇帝给足了张居正的面子,他见好就收,继续做他的首辅大臣。


皇帝下旨对刘台廷杖一百,充军远方。但张居正虽然恨透了刘台,就如他上疏挽留高拱一样,必须摆出一副心胸开阔的姿态。刘台不顾座师的情谊和首辅的权势,冒死直谏,博得了道义上的支持。如果因为上疏弹劾张居正而被廷杖,张居正在舆论上将会更加失分,所以他上疏皇帝替刘台求情,免了刘台的廷杖和流配,仅仅削籍回家。


但张居正心中是不会放过刘台的,他必须找一个合适的借口整治刘台,而贪赃枉法等腐败问题,往往是打击报复政敌最佳的方式,因为贪官谁都恨,因腐败被处罚没谁会同情。刘台巡按辽东时,和辽东的巡抚张学颜合不来,——明代的巡抚和巡按不合,清代的总督和巡抚不合是常态,因为谁都想说了算。而张巡抚此时已调到户部做官了,他知道张首辅痛恨刘台,便诬告刘台曾经私下里收取罪犯的罚金替人免除刑罚,张居正如获至宝呀,派御史去辽东查核,同时派自己的亲信王宗载去刘台老家江西做巡抚,搜集他在老家不法之事。这些人都是张居正授意的,他们要拼命讨好张居正,周纳罗织,何愁没有“证据”?于是刘台以贪污腐败之罪流配广西,他的父亲和弟弟都受到了牵连。刘台后来死在流放的地方,巧合的是,他恰好与张居正死在同一天,这一对冤家师生好像约好似的。张居正一死,便有人上疏替他抱不平,刘台的案件再复查,纯系冤案,当年诬陷他的官员被处分,他得以平反昭雪,赠官荫子,反正是中国传统平反游戏的老一套,没啥新鲜的。


除了控制朝廷言官外,张居正还想办法控制民间的舆论。最主要的做法是重申明太祖朱元璋的《卧碑文》,即天下百工技艺之人,都可以议论朝政,唯独不许生员(取得秀才资格的学生)谈论国事。因为他担心在朝廷对言路的钳制,会引起民间那些还没有出仕的知识分子反弹。并在万历七年,下令毁掉天下书院,首当其冲的是常州府龙城书院。后来举办东林书院的民间士人领袖顾宪成,还没有中举时曾在龙城书院学习过,龙城书院是江南一代士子们相互切磋、关心国家大事的一种象征。张居正此举,实际上是和天下士人为敌,自然也引起顾宪成这类要求广开言路的知识分子反感和抵触,也使他死后被万历帝清算、改革人亡政息具有某种群众基础。


但张居正当权时,可不顾了这么多,他用独断专行的法家手段,短时间内成功地钳制了朝野的言路,使人不能对他的改革说三道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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