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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胡同深处,那些活着不假装的街坊们

2017-09-19 十年砍柴 文史砍柴

▲早上胡同口的景象


十七年前,我搬离这个小院时,院里还有三棵需两人才能合抱的大叶杨。而今,等我再回来时,三棵树只剩下两棵,旁边人家加盖的小厨房因此得以又蚕食了一平米。北屋两间房子空空荡荡,上着锁。据说居住的孙大爷和大妈先后故去了,几个孩子承继了房子后,等着重新装修——或许,怎么析产还没确定。


真是感叹时光无情,人与树皆凋零呀。


▲回到小院,一棵大树已经被砍伐


我来北京二十四年了,这处位于东城区某胡同深处的小平房对我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不仅是因为我在这里住了四个年头,更因为它是我和妻子两个大学毕业进京的外地人结婚后,栖身的第一处属于自己的窝。虽然曾经它是那样的简陋,没有上下水,冬天得用蜂窝煤取暖,院门口的公共厕所还是臭烘烘的旱厕所。


2008年奥运会之前,整个北京搞棚户区改造,我的那个房子被推倒,用青砖重新砌好,虫蛀的木梁和腐朽的椽子全部换成新的松木,灰色的青瓦也修旧如旧,装上了暖气和上下水。


但无论如何,它太狭窄,舒适度没法和宽敞明亮、设施一应俱全的楼房相比。我只是在暖气改造时来过一次,因为需要自己交一部分钱。我当时真的没想到自己还会回到这里,一周在这里睡上四个晚上。孩子来这边上小学了,北京中小学优质教育资源集中在东城、西城和海淀。许多家长和我一样,每周跨区过着候鸟的生活。我便从朝阳区群众变回东城大叔。


不过,再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后,我感觉到一种在楼房小区里少有的闲适与散淡感。这种感觉,当年结婚不久的我在这里时却一点也无。想想也不奇怪,那时候才二十多岁,雄心勃勃,虽然从乡村进城,却相信拼努力和那点才华能改变命运,能奔一个好的前景,住上大房子。这个小平房,只是暂住地,那么我和长住在这里的街坊,没必要太亲近。我的朋友,我的社交圈,和他们是无关的。甚至,我把自己看作和他们是两股道上的人。


▲后院李家种的葫芦


年过不惑,再回首来时路,明白人的贫贱富贵,皆有定数,有些不属于自己的非分之福,就不要存什么念想了。即便运气好占据一个好位置,或者挣了大钱,住上大别墅,难道就不焦虑了?过得就比还住在这胡同里的街坊更幸福?


北屋那位故去的孙大爷,耳朵背,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战争年代大炮震伤的。每天定时坐在屋檐前看《北京晚报》的他是一位离休老干部,当年随聂荣臻元帅的大军进城,是东四派出所第一任所长。另一间北屋住着小何一家三口,他比我大约大七、八岁,但在院里老人的嘴里依然是“小何”,他已下岗多年,妻子在一个国营招待所。后院两间北屋,住着是一位姓李的老交警一家,因为孩子多,北屋前的院子被他家盖了两间房,正对着我的后窗。老交警其他几个子女长大成家离开这个院子,只有一位老三和父母住在一起,似乎从来就没有工作,开了几天出租,嫌累,也歇着了。这人嗓门很大,我每每躺在床上都能听到他以一口京腔叙述白天出门看到的新奇事。他已经结婚了,有个小男孩,夏天光屁股到处跑。小何生了一个闺女,和李家老三的儿子年纪相仿。小何给自己的女儿起了好几个名字,夏天时,常见他抱着闺女轮换着叫那些名字。


他们并不觉得这样过日子很苦,哪怕是下岗或没工作,也衣食无忧,言谈间不时流露出住在皇城根的自豪。小何和李家老三,还特别喜欢养鸟和养蛐蛐。一到夏天,院子的大树上挂着的是他俩淘来的蛐蛐,叫个不停。开始我很烦,时间长了,竟然喜欢听蛐蛐的叫声。


过去的十七年,恐怕是北京建城史上变化最大的时期。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北京四环还没有开始修建,现在六环已贯通好多年了。通州,那时候还叫通县。我居住的这条胡同,向西和南锣鼓巷隔着一条街,向东过一条街便是“吃货”的圣地簋街。十七年前,这两条街,是那样的安静。南锣鼓巷一点名气也没有,远不如和它交叉的东棉花胡同,东棉花胡同里有中央戏剧学院,进出的俊男靓女很多。簋街的餐饮业刚刚起步,好些店外面的招牌写着那几年流行的“红焖羊肉”。香饵胡同北边的平房已经全部拆掉,盖上了楼房。当年从这片平房区经过一条很窄的明亮胡同,抄近道便到了交道口东大街。


不过和北京二环以外的地区相比,这一片算是变化最小的,也就是一些危房给修缮了,大的风格未变,我一进胡同,那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走过千山万水,我在北京搬了几次家,也换了好几个供职的单位,如今到了携带保温杯出门的中年,再回到这里,才明白这是我在北京的“故里”。


胡同深处依然是当年的感觉


一天黄昏我在院门口看见后院的李家老三,正在指挥一个年轻人停车——在胡同里能把一辆车停好可真是不容易。他还是精瘦的样子,只是两鬓已白,神情越来越像他那位做了多年交警退休的父亲。这些天没有看到他的父亲和胖胖的老母亲,估计也已身故,去另外一个世界了。看到我,他热情地打招呼:“孩子回来上学了?”开车的小伙子很酷的样子,眉眼依稀可看出是那位夏天光屁股满院走的孩子。我回了一句:


“这是您儿子李晓吧?长这么大了,工作了吧?”

“可不吗?多少年过去了呀。我们,都老喽。”


在花梗胡同一个大院的门口,有一个象棋摊,每天都有老人在那里下象棋。十七年前就是如此,只是下棋的老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昨天我回来时,看到一个穿着跨栏背心的老汉要悔棋,对局者不干,正吵吵嚷嚷,我一看,这是我隔壁大院的一位老兄,当年可是一位帅哥。和穿着随意的北京哥们不一样,他一年四季穿着很讲究,从来没见过他穿拖鞋出门。而今,也进化成一位标准的北京大爷了。


所幸的是,我们院的镇院之宝温家大妈还健在,已经92岁了,只是行动有些迟缓。我带儿子第一次来这里时,在院门口碰见她,让儿子叫“奶奶”。她一乐,说:“有日子没见了,回来啦。”


温家大妈住在东边的两间厢房里,退休后成为居委会的积极分子,那时候整个院子共用一个水表和一个电表,收水费、电费的事多由温家大妈代劳。她举止温雅,少女时代应当家境殷实。有一次,她的孙儿在读语文书,她听了他说,我小时候的《国文》课本不是这样的,于是自顾自地背起来。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搬出去另过了,和她相依为命的是一直没有结婚的小儿子。得像铁塔一样壮实,很憨厚的样子,住在厢房顶上搭建的小阁楼里。以前他骑一辆加重型二八永久自行车,现在换了一辆电动车。那天在院里碰见,我和他打了个招呼,他楞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叫出我的名字。然后说:“回来啦。您可胖了,我差点没认出。”


一句“回来啦”让我有些许的感动,他们依然把我看成街坊。


▲城隍庙警示官吏的楹联


昨天吃完晚饭后,新闻联播还没有放完。我出门遛弯消消食,看到整个街区一条条胡同是那样安静,比我老家的小镇还冷清。路灯下只有影影绰绰的几个行人,秋风吹拂着槐树叶,哗啦啦响,一些叶子随风而逝。


胡同中间的东城公安分局原来是明清两代大兴县衙门,衙门对面是城隍庙,现在也住着人家。城隍庙山门的楹联还在:


阳世奸雄违天害理皆由己

阴司报应古往今来放过谁


此联用因果报应来警示官吏,不能徇私枉法,举头三尺有神明。不过对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恐怕没用,地狱和来世吓唬不了他们。


从大兴胡同出来,步行百米拐到香饵胡同,看到分局旁边一个安静的院落,广亮大门刚刚整修过,威严气派。这里据说居住着两人都做过人大副委员长的夫妇。大门楼隔壁有一个小院,我看到小院门口一位老太太坐在门墩上,正用微信进行音频通话,似乎说她家族的某位子侄。整条胡同只有她的声音在回荡。而与她一墙之隔的深宅大院里,却是另一个世界。她未必知道那里面住着谁,她也不需要知道。


这些率性的老街坊们,他们生活的本色就是不假装。


▲晚上不到7:30就安安静静的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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