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谢后慈母泪:故乡和38年前南方那场战争

2017-12-20 十年砍柴 文史砍柴 文史砍柴


冯小刚导演的电影《芳华》,在档期推迟近两个月后终于公映了。首映的那天,因为母亲病重我正在故乡,家兄和舍弟也分别从广西和四川回到老家。


我的哥哥和弟弟曾经是军人。哥哥是军官转业,弟弟是士官转业,两人在服役的地方娶妻生子,生根发芽。弟弟曾是一名后勤兵,战争对他而言很遥远。哥哥服役的是“塔山守备英雄团”,这是一支威名赫赫的部队,隶属的121师曾在莫文骅将军的率领下,1949年1月31日在西苑接受党和军队最高领袖的阅兵后,进驻北平代替傅作义部接管古都的防务。这支部队一直从白山黑水打到八桂大地,最后驻扎在风景秀丽的桂林市郊。


对于《芳华》所涉及的那场战争,哥哥觉得有话要说,却总是欲说还休。他1982年冬季入伍,算是1983年的兵,没有参加过1979年那场越境作战。但他当兵时,中越仍然沿着南部边境线军事对抗,两国军队之间的炮击你来我往。我记得大约是1983年的夏天,他写信回家的地址已经从桂林变更为广西龙州某地。已经读初中的我正学《中国地理》,知道这个县和越南接壤;当过民办教师的母亲也意识到部队换防到边境意味着什么。


那次是我记忆中刚强的母亲第一次落泪痛哭。当时母亲还有回家休假的父亲,带着我在屋对面山坡上的一块红薯地里劳作。母亲哭着说不该同意高考落榜的哥哥去当兵谋出路,应该让父亲提前退休给他顶职。——可父亲当时才45岁,作为一名医生是正当年呀。


哥哥是幸运的,隔着国境线打炮毕竟伤亡不大,一年后他只是带着在猫耳洞里捂出来的皮癣远赴石家庄读军校。而在1979年他所在的部队是越境作战的主力部队,颇有战果但也伤亡惨重,特别是在撤退的途中被越军伏击,不少官兵牺牲、受伤和被俘。我同村一位叔叔是这支部队一名参战士兵,其经历堪称传奇。


我叫他毛叔叔,他的母亲是我本族姑奶奶,其父亲入赘于本村,精明能干,粗通文墨,当了我们生产大队许多年的党支部书记。1977年秋季我开蒙读小学一年级,毛叔叔做过我大半个学期的数学教师——是吃农村粮的代课教师。我记得他和小学校其他老师一起排演了风靡一时的湘剧《园丁之歌》。那年冬天,他应征入伍了。


谁能料到,去广西桂林服役的毛叔叔才当了一年兵,就上了战场。大军快速对南方那个曾经是“同志加兄弟”的小国进行惩罚后,撤回本国。众多青年军人洒血于异国他乡,毛叔叔成为失踪者之一,乡亲们包括他的父母以为他肯定是牺牲了。毛叔叔的母亲整天在家以泪洗面,骂自己做大队书记的丈夫不该送孩子去当兵,去送死。我这位姑爹爹也是够冤的,他只是为儿子的前途做了设计。国家久无战事,当兵几乎是那个年代农村青年唯一的出路。——那一年冬季恢复高考,算是再给农村青年开辟了一条改变命运的窄窄孔道。


出人意料的是,毛叔叔没有战死,而是被俘。一年多后,他成为第一批两国交换的战俘,回到了中国,然后退伍回乡。由于在战俘营里受到了虐待,一只耳朵被痛殴而失聪。但对姑爹爹姑奶奶来说,这已经是靠列祖列宗保佑而出现的奇迹了。


毛叔叔后来被安排到县一家银行,做过银行的一个中层小领导,结婚生子,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前几年,他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入职北京一家五星级宾馆。我和这位老家来的弟弟见了一面,吃了顿饭。我对他说:如果你的父亲不是幸运地被俘,而是战死,这个世界就没有你了。


可和毛叔叔一起去当兵的许多同乡战友,就没有他幸运了,而是把年轻的生命捐献给了国家。这场战争双方的伤亡数,有比较精确的统计。冷冰冰的数字背后,是多少条鲜活的生命的消失,是多少位失去儿子的慈母流不尽的眼泪呀。


湖南一省包括我所在的新邵县,在那场战争中究竟有多少位烈士,我想民政部门应该有翔实的资料,我无缘去考究。但从网上公开的信息可以搜索出,在那场战争中,湖湘子弟的牺牲是巨大的。


广西靖西烈士陵园一角


一位有心人整理了广西靖西烈士陵园的烈士名录公布在博客上,仅仅这一个陵园安葬的湖南籍烈士就有235名。其中常德县的烈士45名,邻县新化籍的烈士13名。我的家乡新邵县有6名烈士,他们是:



肖建庄烈士,1978年4月入伍,53014部队87分队战士,1979年2月牺牲,终年21岁。

何光明烈士,1978年4月入伍,53014部队87分队战士,1979年2月牺牲,终年20岁。

陈毛生烈士,1978年3月入伍,53015部队77分队战士,1979年2月牺牲,终年21岁。

王正国烈士,1978年4月入伍,53015部队战士,1979年2月牺牲,终年21岁。

李先红烈士,1978年3月入伍,53051部队82分队战士,1979年2月牺牲,终年21岁。

邓柏生烈士,1978年3月入伍,53052部队战士,1979年2月牺牲,终年21岁。


近世以来,湖湘子弟热衷于从军,湖南一直是兵源大省。1979年那场战争爆发时,东线作战的主力部队属于广州军区,又是湖南兵服役的主要军区。因此烈士较多。

 

研究靖西烈士陵园湖南籍烈士的名单,可以得出一个初步印象:烈士牺牲时的年龄多在20岁至22岁,也就是说他们大多是军龄一、两年的大头兵,出生于1957年至1959年的为多。这代人在共和国成立后十年左右出生,一出生就挨饿,经历三年大饥荒;到了上学时,又赶上了“知识越多越反动”的极左时期。

 

这些烈士如果活下来,有人幸运地提干,那已经到了退休年龄,该安度晚年了;如果复员回乡,也膝下有数位孙子孙女了,儿女在外面打工,自己和老伴看管着留守在乡的孙辈。可对烈士而言,他们的生命永远定格在芳华之年,再也不可能享受庸常的幸福或者烦恼。

 

上世纪八十年代时,流行了两首以那场战争为背景的歌曲《十五的月亮》和《望星空》,可以说有井水处必有人传唱。多年后我再来琢磨这两首歌的歌词,是中国古代诗歌史中一个常见的母题“征夫思妇”在新时代加上主旋律的变调。这种母题始于《诗经》,盛于“唐代”。无非比起“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更昂扬一些。和李白的“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格调较为接近,但更突出了舍小家为大家、敢于牺牲的情怀。

 

对吾县长眠在靖西县烈士陵园的那几位烈士而言,“你守在婴儿的摇篮边,我巡逻在祖国的边防线;你在家乡耕耘着农田,我在边疆站岗值班”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美梦。这些烈士多数是未婚男青年,甚至连恋爱的滋味也没有尝过。

 

“执干戈以卫社稷”,“誓扫匈奴不顾身”,这些充满悲壮与理想主义色彩的语言,大多是文人的艺术升华。硝烟过后,只有功成名就的英雄最容易被人们关注,而战争的意义或价值留给政治家和史学家去评判。


自古以来,对于从军参战的平民子弟而言,他们绝大多数不会去思考宏大的意义,或对军旅生涯和战争做诗意的演绎。无论是“武皇开边意未已”的战争,还是“待从头收拾旧山河”的战争,在多数士卒眼中,差别不大。平民子弟当兵打仗,一是与纳税一样,是必须尽的一份对国家的义务;二是通过这样的冒险,博取富贵,改变贫穷的命运。

 

《芳华》里面直接呈现的战争场面并不多,它只是以文工团这个普通士兵想象中的仙境为背景,浅尝辄止地把人们的目光拉回到38年前的那个春天。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无论世事如何变易,昔日的敌对双方一笑泯恩仇也罢,化干戈为玉帛也罢,历史就是历史。那些普普通通的战士,死去的应该被长久地铭记,还活着的应该得到善待。

 

我的故乡山河依旧,不知道那些埋骨南疆、回不到故乡的烈士,他们的父母还健在否?漫长的时光是否一点点冲淡了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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