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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王学泰先生:他透过历史尘埃看到「游民」这个重要角色

2018-01-17 十年砍柴 文史砍柴


元月13日,正是先母“头七”,我坐在老家新建的宅子追忆母亲与故乡往事。无意打开手机,看到了张弘兄发在“凤凰评论”的一篇文章,才知道王学泰先生已魂归道山。16日0时我回到了北京的家,一身的疲惫与满怀的哀伤,没能去参加当天上午在八宝山举行的王学泰先生遗体告别仪式。


认识王学泰先生差不多十年了,见面多是因参加媒体或出版机构举办的活动,也有几次私人性质的餐聚。最后一次见王学泰先生大约在两年前,是汉唐阳光的老板尚红科张罗的一次文化届小范围的聚会。老尚的作者群,多是成名日久、经历丰富的前辈学者,我忝陪末座,几乎是最年轻的。最年轻的我现如今也是奔五的人了,不由得感慨岁月如流。


王先生说话不紧不慢,幽默达观,即使说起蒙冤的经历,也不做金刚怒目状,而是如讲别人的经历那样徐徐说出,颇有道家之风。其治学能从小处着眼,独辟蹊径,其成就学界有公论,我在此就不饶舌了。


先生提携后进不遗余力且从不居高临下,而是以平等平和的态度来帮助晚辈。王学生对学界的一大贡献,提出了“游民”在中国历史上的重要作用。他的重要著作《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梳理和分析了中国历史上“游民”这个边缘人群体。在《从游民到帝王——朱元璋新论》中,他开篇写道:


从秦朝到清代,在中国主要疆土上大约建立过三十个朝代和国家,其中除了西东汉、西东晋、北南宋是同姓之间带有承续性的政权之外,其它都是由异姓的新统治者开辟的新王朝。如果认真研究一下这些王朝的第一代统治者的家庭经历、文化教养、倔起过程等,便会发现,他们大多属于两类群体。一是少数民族或有少数民族血统的人们,前者如北魏、东西魏、北周、北齐、辽、金、元、清等朝的创建者;后者如隋、唐、五代时的后唐、后晋等朝的创建者。另一类是出身于游民或是接近游民的社会下层人士。后者如刘邦、刘备、刘裕、陈霸先、赵匡胤等;前者如朱温、刘知远、郭威、柴荣、朱元璋等。这些第一代创业者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没有受过多少教育、文化教养比较低,有不少还是文盲。这些开国皇帝虽然不懂得制礼作乐、以文饰其统治的那一套,但是,他们却十分熟练地运用着人人之间的斗争技巧、在改朝换代的复杂、尖锐的斗争中取得最后的胜利。他们是中国历史上的风云人物,在以成败论英雄的“芸芸众生”中有着广泛的影响。而那些受到中国主流文化长期熏陶的文人士大夫们在争取政治权力的斗争中缺乏竞争力,总是处于失败者的地位,民间也流传着“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的说法。


我出版的第一部著作是《闲看水浒—字缝里的游戏规则和江湖世界》,以分析《水浒》中的人物和故事来剖析中国社会。《水浒》的世界就是一个游民的世界,或曰是具有“游民气质”、远离主流社会的边缘人左右的世界。真正的农民只有陶宗旺一人,多是不为大宋主流所认可、却不安分的“游民”。王学泰先生看后,将我引为同调,当然,我不敢以此自居,必须尊其为前辈老师。我的几本书出版后做宣传推广,他从不迟疑,爽快答应,自己坐地铁前来。


看过王学泰《监狱琐记》的朋友,知道王先生因罹文祸而带来几年牢狱之灾。1975年他在房山做教师时将一本《推背图》借给朋友,并与朋友议论该书中四十二象可能应在当时的第一夫人身上,1975年也恰好是卯年属兔。



四十二象,艮下离上,旅。


       谶曰:

  美人自西来

  朝中日渐安

  长弓在地

  危而不危

 

  颂曰:

  西方女子琵琶仙

  皎皎衣裳色更鲜

  此时浑迹居朝市

  闹乱君臣百万般

 

金圣叹注解:「此象疑一女子当国,服色尚白,大权独揽,几危社稷,发现或在卯年,此始乱之兆也。

 

这事后来被有司侦知,顺藤摸瓜,王学泰被抓,判了十五年,后在1978年宣布无罪释放。也许是因为这段经历,先生把名利看得很淡。中国历代王朝末造时,游民成为社会不安定的力量,好用《推背图》这类谶纬、预言之类的小册子或民谣来做动员。看来王先生当时就很关注游民这个群体。

 

有一次共同参加一个活动完毕,我开车送他回其在劲松的家,讲起当时当国的胡、温二公,他以同龄人(王先生1942年生人)的口吻自嘲说:我们这代人是最没有胆量了,中国这一百年来最乖的一代。你想想,一开始上学就是新政建立,受到的教育就是要听话,到了改革开放,已人到中年了。既没有前一代那样敢革命,又不敢像后一代那样敢造反。


王学泰是山西清徐人,因为内子也是山西人,两人说起“老西”的俭朴。王先生拿山西人和四川人对比。他说山西老财省吃俭用,每顿饭吃粗粮配咸菜,就是要攒钱把宅子修好,所以现在山西的大院多。他70年代去四川,住在老百姓家,老乡的房子用篾片糊上一层黄泥将就。可到了吃饭时他惊讶了,竟然有回锅肉。问是不是因为来客原因,老乡说也不完全是这样,平时他们也很舍得吃。这要是在山西,是十足的败家呀。他接着分析了一番晋人的节俭哲学和川人享乐哲学的地理、历史原因。


两年前就得知王先生的身体不太好,不过当时想北京的医疗条件和他的心态,活到80岁没什么问题吧?以先生的见识与经历,应该已看透了生死,可76岁而逝,对一个学者来说,是天不假年。王先生从社科院退休后,迎来晚年创作的“夕阳红”,新作迭出。上天若在给他几年寿命,他会有更多的精彩著作留给世人。


可惜,这一切都不可能了。哀哉。先生一路走好。

 


附:2011年与王学泰先生在新浪视频对话实录节选

 

主持人:我记得现在很多人都会说少不看《水浒传》、老不看《三国》,不过你也是挺小的时候看的这个《水浒传》。

 

十年砍柴:是,为什么少不看《水浒传》,我的理解,刚才王老师说的,引用鲁迅当时“有《三国》江湖气”的话,那种“气”字,用现在这个时髦的话说我觉得就是一种文化基因。


王学泰:文化积淀。

 

十年砍柴:文化积淀,有那种基因,那种基因有的时候不因为时代的变迁就不存在了。举个例子,我们和《水浒传》的那个时代,或者写《水浒传》的那个时代,或者《水浒传》发生在宋代,差别很大了,那时候骑马,现在开汽车,那时候用毛笔写,现在敲键盘。但是有很多思维方式或者看问题好像都那么相似,就是一种“气”或者或这种基因。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说少不看《水浒传》,因为《水浒传》说的就是造反嘛。少不看《水浒传》从另外一个反面说,正是因为很多少年在看《水浒传》,少年看《水浒传》看多了就好象看《古惑仔》电影一样,所有的人看电影觉得香港的那些非常好看,老师和家人就担心了,那不行,看《古惑仔》电影,像山鸡那样整天混社会那样不好,实际上这是基于主流价值观的评价。你觉得吗?

 

主持人:王老师,您赞同他的观点吗?

 

王学泰:我觉得他说的是有道理的。“少不看《水浒传》”这是主流价值观主要的方面,因为中国的主流价值观还是儒家的思想意识,但是《水浒传》讲的最核心的观点就是以杀人为好汉,就讲的暴力问题,而儒家要讲究仁爱,就跟暴力相对立,老年人再看这些暴力问题,你也没劲儿暴力了,对不对?像我这样再看暴力书没劲儿暴力了,但是年轻人再看这些暴力书还有劲儿暴力,而且他还没长成,他对这暴力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他就要模仿这些暴力行为,所以为什么在美国对暴力电影,对电影要分级,有些太暴力的电影年轻人不能看,其道理也就是在这儿。实际上这属于主流价值观的问题,也属于心理学的问题,所以说年轻人看太多的暴力的东西不是很好的。我就说在教育,就跟我们的教育为什么要讲爱而不讲恨呢,实际上恨也在人间走,我说你讲爱他尚且做不到爱,你何况,这恨不用讲,因为在人类、在社会上永远会有矛盾、会有摩擦,一有摩擦自自然然就产生恨。

 

主持人:有爱才有恨嘛。

 

王学泰:对,所以我就说,为什么我们教材中过多的强调恨的东西,是对年轻人没有利的,恨不用你教育他,自然他就会有,所以你要再教育他恨,那这个恨就会很多,实际人的这两种感情是永远存在的。所以我就讲,为什么《水浒传》那会儿不提倡年轻人看呢,一个是主流价值观,另外一个,还有心理上的问题。

 

十年砍柴:我再补充一点,我在自序里也讲到了,我少年时代看《水浒传》的时候,看到李逵我就喜欢他,快意恩仇嘛,谁欺负我了我就用板斧砍将去,等我再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已经30多岁了,也是开始阅事比较深了,也读了其他的东西,自己又干了几年跟法律有关的职业。我就特别不喜欢李逵,我喜欢鲁智深,因为鲁智深虽然也有暴力,但是他同情弱者,有自己独立的价值观。李逵没有,比如我要跟宋江哥哥走,宋江让我砍谁我就砍谁,所以我就想如果大家都像李逵那样靠板斧说了算,这个社会谁都是不安全的,这就是少不看《水浒传》典型的心理变化,等我到大了以后就能鉴别,但是少年的时候就觉得有痛快的感觉。

 

主持人:但是在我们不断成长的过程中,可能对《水浒传》里面的这些人物或者这些事件又有了重新的认识,咱们这个书一开始六年之前写了,然后六年之后又出了第二版,这六年之后你觉得生活当中对你的一个心态,或者你对这本书的心态发生了什么变化吗?

 

十年砍柴:六年前我有一个自序叫“告别梁山”,肯定是很多人的一个心愿嘛,不愿意再用梁山那种以暴治暴的规则,我们应该讲法制,要和谐,要稳定。但是六年以后,一方面确实有点着急,确实咱们这个社会还是有那些转型期各种矛盾集中,我们还是看到如今社会有很多暴力,以暴易暴。以暴易暴就是比如这个人受欺负了,就像高唐州的柴进他叔父,房子被殷天锡给强拆了,被拆迁了,柴进的跟随李逵就把殷天锡给打死了,这种事情现在也发生。这些黑暗的事情可能哪个朝代都有,我忧虑的是竟然比如说网络上很多人竟然叫好,说就是要这样打。


为什么很多人为以暴易暴叫好?你要思考的就是正常的救济渠道在哪?我想我比以前可能要思考的更深入,就是我们在没有建立正常的救济渠道,比如他去告状可能告不赢,他找什么可能大家也不帮助他……这样我们一味地讲“告别梁山”,我觉得是一个比较空的愿望。所以这六年的思考我觉得,更重要的是我们究竟要有一种什么样的渠道去代替梁山的路径,肯定是讲道理、讲法制,所以可能比六年思考更深一步。大家更关心的就是如何找一个代替的渠道,因为人有个不平的话总要找到一个渠道,要么发泄,要么寻找帮助,要么寻找救济。

 

 主持人:十年砍柴先生好像现在比六年之前是不是要成熟很多,王老师您对他的这个了解来说您觉得呢?

 

王学泰:过去我不认识他,后来我认识他也就一两年的工夫,但是我觉得他这本书现在能谈到这个地步,我觉得也是一个他自己思想上的进步,每个人都在社会中生活,所以说社会现象必然要反映到人们的头脑中来。我们过去在讲阶级斗争的年代里头,老是强调哪有压迫哪就有反抗、哪有剥削哪就有反剥削的行为,这种东西,社会不公正是永远存在的,谁也别想说有一天社会是完全公正的。实际上社会不公正现象,社会的优点和缺点都是人性直接的现实,都是人性直接的表现,人的善性,就表现为社会比较优美的一面,人的恶性就体现了社会的局限。所以人不可能完全去掉“恶”,当然我说的恶有点应该是划引号的,有的“恶”就是人的本能,人作为生物体存在的要求,比如我自己饿了我不能让,我自己没饭吃了,有了饭我不能先想到对方,先想到对方吃而自己挨饿。所以说过去我们老讲,要强调先他人后自己,一点绝对没有自己想法,这是不对的。也没有这样的人,这是一种欺骗。

 

 但是我们应该怎么样公正地来对待这些?这个就要说起了社会的不公正现象,在这个现象面前是以暴力形式来解决这个问题呢,还是以其他的程序来解决这些问题呢?这是值得人类思考的一个问题。如果人类不想最终的毁灭,必须得想出其他的方式来解决靠暴力形式解决的问题,因为我们几千年都是靠暴力来解决这个问题,暴力为什么有这种解决问题的功能?就因为暴力是我把对方打倒了、消灭了,所以说我这种不公正就等于翻过来,但是这话说不又造成另外一种不公正嘛。你从宏观角度来说,又造成另外一种不公正,实际这种本能是丛林社会的本能,是动物全都懂的,你把我的抢走,那我现在把你的抢过来,甚至把你家里的东西都抢过来我自己吃,这是动物全懂得的规则。所以说我们人类如何走出这种丛林规则,建立文明规则,应该是人类共同的任务。所以不单我们中国,世界上全都应该这样,怎么样通过文明手段来解决这种利益的冲突问题。

 

 十年砍柴:我记得有人说过一个理论,人类社会解决矛盾有三个状态:最早的时候是“胡子时代”,就是部落社会,长老说了算;后来变成“刀子时代”,就是战争,后来走成“桌子时代”,桌子时代就是谈判,或者到法院里去也是通过一个桌子时代,就是靠一种规则来辩护,看谁有理。

 

王学泰:所谓的博弈。

 

十年砍柴:最终是要告别刀子走向桌子,大家说坐下来有话好好说,实际上是我们最初的一个状态。说到这个话题我们就扯远了,前不久也有人采访我,有一个版本的语文教科书把“拳打镇关西”给撤了,问我评价说应不应该?我说这个正常的,科目变动也很正常,我觉得这篇课文撤掉了我还是比较赞成的。其实它文学性是很强的,大家说描写的很好,鲁达怎么打郑屠的——但是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时代的语文教育不仅是告诉你怎么说话,还有价值观的教育在里面,比如美、诚实,我想美国的课文也有这样的。


我说这个里头教育的是什么呢?就是刚才您说的仇恨、以暴易暴,当然鲁达许多人说是一个侠客,他保护弱者,但是我们现在看就觉得有很多问题,第一,他听就听了金翠莲一面之词,说我怎么怎么被欺负了,他根本就没有去调查,也许不是弱者天生就有道理的,有可能说的就是假话呢?但是我们看《水浒传》没有任何的再去找去调查,是不是真的?没有。第二,他不是个法官,他不能执法,实际上是私刑,靠私人的拳头把人打死,就算郑屠真的欺负了金翠莲,按道理说应该有大宋官府主持这个正义,当然当时政治腐败,一个外地的金翠莲卖唱的找当地官府没用,这是另外一码事。第三点,为什么他恨郑屠,他从报仇开始,一方面是为了金翠莲,为弱者出口气,另一方面他觉得,郑屠有僭越的嫌疑,就是一个商人,一个出身低微的卖肉佬你怎么敢称镇关西,我一个军官都不敢说镇关西,所以那个时候鲁达身上还是有一种等级意识的,就是商人再有钱他觉得不应该有这么高的地位。王老师,您觉得呢?

 

主持人:十年砍柴说了很多自己的观点。

 

王学泰:作为文学作品我们这里先说一句,我们这个谈话不涉及如何评价文学作品,因为这个文学作品仍然是一部伟大的古典文学作品,是中国第一部最成功的白话小说,也是多年所积累下来的逐渐形成的。我们不牵扯到这些,只是说它其中的思想在我们当代的意义问题。所以说这免得给网友造成误读,说我们要为这个书翻案,不存在这个问题,不要误读这部书。再说镇关西这个问题,的确有他的道理,但是文学作品不可能写的面面俱到,他不可能像我们现在写一个公民教材式的这样写,要写公民教材这样写就不是文学作品,这个一定要分清楚。

 

所以说这部小说、这篇小说,从语文课本中去掉,要照我看去也可、不去也可,关键是我们老师讲这篇小说如何引导。作为作品的确写的非常好,而且因为这是比较原始的文学作品,而且作为叙述者是全知全能的叙述,因为特好像掌握了全面情况,读者也是全知全能的去理解这个问题。

 

你看我们就想到金翠莲一定是冤屈的,也要判断出郑屠的确是非常坏的,而且作者已经在这方面评价了,所以鲁智深,而且包括我们也想像官府一定不会秉公处理这种事情的。作者也暗示给我们了,因为通过其他的案子,比如林冲、比如武松好多案子,暗示给我们了,官府也一定不会秉公处理,这些都告诉我们了。所以鲁达打死镇关西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实际是讲的这么一个问题。但是我们现在从法制观点来看存在很多缺陷,但是我们作为一个文学作品就要原谅他这种缺陷,所以我选这篇作文就让学生懂得古典文学作品只是一个文学作品,不是你生活的教科书。中国人去阅读小说跟西方人不太一样,鲁迅先生说,中国人老想进去充当一个角色,不是客观的去读这个小说。

 

十年砍柴:看戏也一样,看《三国》流眼泪,为古人担心。

 

王学泰:读《拳打镇关西》觉得自己也做了鲁达似的,读《红楼梦》年轻的男子也觉得自己就像贾宝玉一样,都要进去充个角色。所以说我觉得应该告诉年轻人,读文学作品就是文学作品,你应该是美的欣赏,得要有距离的,不要进去,你要进去就不是欣赏了,而是发泄了。所以中国的古典文学作品有很多的一个缺陷,它是老发泄一种东西,你看我们读《水浒传》就可以看到,作者在发泄他的一些仇恨,特别是对于这种他认为道德上恶的人,发泄这么一种仇恨。


所以我就说,在我最近写的一本书里我就写的,《水浒传》江湖人他也有他的梦,江湖人有三个梦,现在好多人全在讲梦嘛。一是痛快梦,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二是所谓的平等梦,四海之内皆兄弟,上了山哥不大弟不小;三是皇帝梦,皇帝轮流做,今朝到我家。你看武松在血溅鸳鸯楼杀的多痛快,他在月光下看他那个刀那刃已经卷了,有十几首尸首横在鸳鸯楼中,他心里特别快意。而且李逵和鲁智深多次说到,杀得痛快,他们打到东京去并不单纯是为了夺位置,而且能够杀得痛快。另外两个梦就是平等梦与皇帝梦,这是江湖人三个梦。实际这三个梦,要站在江湖人角度来说,要实现非常快意,可是作为我们平民百姓看到这三个梦都是很可怕的。

 

十年砍柴:用鲜血支撑的。

 

王学泰:真要实现这三个梦,是几千万人头落地的问题。

 

主持人:不过我们现在真的是可以从这么多的文学作品当中,比如说像您写的《闲看水浒》当中去了解到很多我们把现在的这些例子放到过去的这些人的身上,看看他们是怎么解决的,我看到很多网上的网友他们在点评、在评价,说当年您的这本书出来了之后,引发了大家的那种冲击力,因为说我们之前没有看到过有人去这样解读这个文学名著,您当时是怎么想到用这种方法去解读的?

 

十年砍柴:我大学里学的中文,按专业就是王老师的学生,因为您是教文学的教授。大学教育我们后来分析可能有点不科学的,就是说分得太细了,其实在中国文史是很难分的,历史、文学,这些分得很细,你学中文的就让你学从文学方面欣赏他,他的人物描写成功不成功,什么事件叙述得好不好,对话怎么样,全是这个,我当时就学这个的。毕业以后我再来看就很不满意,因为跟自己的工作相关,后来我从事的跟文学没有关系,就是跟法制有关系的一些工作,先当公务员,后来当记者做法制记者。

 

后来我越看越觉得,比一个文学作品还应该重视的,是它作为一个古代社会学的一个文本来研究它,就是那个时候的他的社会的这种结构、那个时候商人的地位,那个时候的制度运转,那个时候的权力运作。比如说刚才在路上我还跟王老师说呢,王老师也说宋江为什么他发牢骚,自幼苦读经诗,但是最后出不来,因为宋代吏就不像西汉,西汉吏是可以直接从小吏当到二千石,甚至相国、宰相,宋代就是你不经过科举你就只能给人当跟班、当吏,但是重活都归你干,最后你还上不去,朝台没有一个公正的激励机制,那我干脆利用我现有的权利谋私吧。


王学泰:而且没工资。中国从宋代以后官胥没工资是一个最大的问题,如果大家有兴趣,我在《读书》杂志第三期发过一篇文章,讲吏胥之害,专门讲这个问题,他没有工资,要自己谋取生活手段,你想想他能干出什么事来,而且他又有权力,而且他又不能考科举,不能直接做官,要转官非常难。宋代当然不是吏绝对不能转官,但是宋代认为一干了吏,这心就坏了。所以,中国的统治阶级非常怪,官是不直接跟民打交道,要通过吏,但是他认为吏跟民打交道,要想维护官的利益,必须得要逼催民,压迫民,你干这个事干久了心都坏了,所以这种人就不能做官,他认为做官、士大夫应该保持一种比较纯洁、清高的状态,他认为吏和胥,胥就是公差,像雷横、朱同这些人叫胥。胥也是没工资,胥本来就是差人,就是农民应该服的差役。到后来老这么换,非常困难。结果王安石的免役法,就说你不服役了,你掏点钱,然后雇人,实际上钱收了,照样找一帮世代来做差的。

 

 十年砍柴:就像现在我们一有个什么公共事件,一出事了,一查就是临时工,因为做恶就要临时工,临时工是一个缓冲,是一个隔离墙,权力由正式的干部享有了,但是出了什么事都是临时工。古代也是一样,清誉当官的要享,但是干坏事,这是临时工在做的,朝廷的合法性何在?我们都是好的,是那帮公差做坏了,所以当然会有怨言。我说的这个就是回到您刚才的话题,为什么我会从文学走得更远,就是自己阅读的扩大和自己阅历加深的缘故。王老师作为一个搞古典文学的教授,他的写作范围很广,要说他是一个纯文学教授大家觉得不信,对他定位应该是史学家和社会学的研究,但是大多数教文学的就是教文学的。这是很不好的,你看《红楼梦》也好,看《西游记》也好,看《三国演义》也好,它的价值不只是它的文学性。


【本文首发“今日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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