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还历史的债：评十年间辽宁人口政策大反转
1990年央视元旦晚会，对宋丹丹和黄宏的演艺生涯而言是至关重要的。
宋丹丹此前虽然在《寻找回来的世界》和《月牙儿》中饰演过角色，但还只是被小众知晓的非著名演员；13岁从黑龙江被特招到沈阳军区文工团的黄宏，距离官拜少将还有若许年，在1989年的央视春晚上露过一小脸，远不到大红大紫的地步。
两人演出的小品《超生游击队》经过电视转播后，一切改变了，名利滚滚而来。两人日后成为央视春晚的常备主力演员，华夏神州，几乎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
我观看这个小品时，刚刚读大学，怀着对国策的普遍信任，大概和多数观众一样，心底嘲笑黄宏所扮演的那位父亲的愚昧、固执和落魄。当时我不可能反思一下：黄宏夫妇到底有没有自己觉得生几个娃的权利？是谁让他们夫妻为生娃浪迹天涯，四处躲窜？
小品中两人用东北口音对话，或许是因为东北人是小品表演的主力军，东北话是小品对话的标配。其实在当时单就“超生”这个现象而言，东北一点不突出，突出的是南方一些省，如广东潮汕地区、江西、四川、贵州、云南、海南和我的故乡湖南等省区，北方一些民族自治区如新疆、宁夏、内蒙古，也比较突出。相反，自计划生育政策推行以来，东北地区特别是作为“共和国长子”的辽宁，一直是计划生育先进省区。
计划生育政策能在东三省成效显著，原因和这三个省的社会结构大有关系。东三省特别是辽宁省是中国重工业基地，城市化程度较高。1985年辽宁省城镇人口1796万人，当时的全省总人口3686.2万人，城镇人口约50%。而当时全国城镇人口只占23.71%。
城镇人口比例大，说明该省居民“单位化”程度高，容易控制。育龄夫妇一大半在厂矿和机关事业单位上班，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夫妻俩将毫不犹豫被开除，一家人只能喝西北风了。由于计生政策推行时，城镇和农村略有差别，城镇夫妻只许生一胎，而农村夫妇有条件地允许生二胎。如此，越是城市化程度高的省市，人口出生率越低，计生的成绩也就越大。
《超生游击队》中，黄宏饰演的父亲以孩子出生地为其命名，“老大海南岛，老二吐鲁番，老三少林寺”，也反映编剧对当时中国各地计生政策宽紧程度有清楚的认识。只有在农村人口多、边远的海南岛、新疆，才可能躲过计生铁拳，将孩子生下来，夫妇俩不可能在东三省乃至华北诸省当超生游击队。
前些日子，一条新闻在社交媒体上被频繁转载。辽宁省政府印发《辽宁省人口发展规划(2016—2030年)》，其中有两则政策引起吃瓜群众的广泛关注：
1，实施渐进式延迟退休政策，有效挖掘开发老年人力资源，建立老年人才信息库。大力发展老年教育培训，支持老年人才自主创业，鼓励专业技术领域人才延长工作年限。
2，探索对生育二孩的家庭给予更多奖励政策；完善计划生育奖励假制度和配偶陪产假制度等。
这两个政策的显示，辽宁省深度老龄化社会已然到来。截至2017年末，辽宁省60周岁及以上户籍老年人口958.74万人，占总人口的22.65%，同期全国60岁以上老年人口占总人口比重为17.3%。辽宁已经步入深度老龄化社会。
怎么办？只有两项对策：让老人少花钱，让育龄夫妇生更多的娃。可是，经过四十年严格计生政策，人口自然结构被破坏，年轻人的生育欲望降到很低，出台一个鼓励政策又能有什么效果呢？毕竟，育龄妇女的子宫不是水龙头，说关就关，说开就开。
在并不遥远的2009年，新华社曾发表文章《计划生育政策让辽宁少生3000万人》，表扬了辽宁省计划生育所取得的成就。文中提到：
从1970年实施计划生育政策以来，辽宁近40年间少出生人口3000万人。少出生的这些孩子，可累计节省社会抚养费4800亿元，相当于建设48个鞍钢的总投资。
人口的有效控制，极大地减轻了辽宁省的经济与财政负担，增加了社会积累，有力促进了全省人均经济指标保持强劲增长的势头。
………
与此同时，群众实行计划生育的自觉性不断提高。全省现有576万户独生子女家庭中，终身只要一个孩子的家庭所占比重达到71.4%；全省累计已有11.5万个家庭献出二胎指标，有23万多家庭持二胎指标而不生育，这些都对全省家庭人口结构带来深远影响。
少生3000万人，当然是理论上的推算。即使不搞计划生育政策，由于城镇化程度较高，导致高抚养成本，育龄夫妇未必真的愿意放开生。但就算打个折扣，计划生育40年，辽宁全省少生1000万人是靠谱的。
而文中所言节省下来的48个鞍钢（少生1000万则是16个鞍钢）的投资，又去了哪里呢？不到十年时间，如此大的反转呀。其实在2009年，全国特别是辽宁已见老龄化社会的端倪，社会上关于给过于严格的计生政策松绑的呼声很高，可依然有人为辽宁少生3000万人感到荣耀。
有些人不见棺材不掉泪，即便见了棺材也不落泪，因为棺材里的人不是他的亲人。反正 “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怎么做都有道理。
有因必有果，辽宁当年计生成就突出的因，结下了今天人口严重老化的果。全国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只是程度有差别而已。可以说，这就是历史的惩罚。
无论东西，世界主流文化一定会强调对生命的珍重与爱护。中国《易经》言“天地之大德曰生”，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皆反对堕胎，认为那是在屠杀生命。当然，一些女权主义者赞成女性有堕胎的权利，那是对女性自主意识的尊重，而非承认别人包括公权力有权强迫女性堕胎。
▲当年随处可见的计生标语是历史的见证
我这个年龄的人，如果在南方或河南、山东乡村长大，大多有计生工作队扒房牵牛、抓孕妇强行流产、大肆株连的深刻记忆。我的一位堂哥和他妻子，就如宋丹丹、黄宏小品描写的那对夫妇，为了生个男娃，两间泥砖屋被拆，家里的粮食和牲口全部没收。他们跑到贵州生了个老四，又是姑娘。和尚跑了，庙也拆了，计生工作队便把他的母亲、我70多岁的二婶抓到乡政府小黑屋里跪下，后担心年迈闹出人命才放掉。他几个关系并不好的同胞兄长，因受到株连家里的猪、羊被强行迁走。现在他的几个女儿都长大了，在外面做工，对父母孝顺，我这个堂哥夫妇的日子过得不错，衣食无忧，小洋楼建起来了。没有儿子的遗憾总算得到了补偿。
我这篇文章，估计还会遭到一些读者的反驳，那论调无非是计生部门重复几十年的口气，谈计生的必要性，中国的老龄化危机并没有那么可怕。这样的朋友，尽可能这样辩论下去，惟愿你们老有所养，老有所依。但不管把“计生的必要性”说得天花乱坠，我想以残酷的方式强迫别人流产、结扎，是违背天理人伦的。
今天湖南、贵州、云南等省的老龄化危机不如东北地区那样严重，尚还有一些人口红利，我以为要感谢像我堂哥那样的“超生游击队”。他们曾经怀着被人鄙夷的“生男续接香火”的观念，逃脱新时代的“石壕吏”的抓捕，把孩子“超生”下来。现在回过头来想，这些被凌辱、被嘲笑的卑贱者，为这个民族延续着香火和血脉。
可即使是南方诸省，人口结构仍然堪忧。当下湖南的生育率只有1.42，略高于日本的1.41，辽宁则以0.73位列全国倒数第二，仅仅比北京高。日本因为“少子化”的问题，多年来全国上下已经使出洪荒之力，鼓励生育的政策力度远远超过辽宁，以日本的经济实力，对这个问题也没太好的办法。可想而知中国十年后，人口老龄化的压力将有多大。
只是到那个时候，谁来负历史的责任？谁又能偿还历史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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