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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我的一位小学老师:他入土时是一位老农

十年砍柴公号 文史砍柴 2018-11-25


上个月,老家一位族叔在女儿女婿的陪同下来京旅游。我出面张罗了一个饭局,召集在京的族人和亲戚一起吃了个饭。另一位在京工作的族叔也应邀参加,两位族叔是堂兄弟,见面分外亲切。


老家的族叔生了四个女儿后,千辛万苦逃计生,生下了第五个孩子,终于是一位续接香火的儿子,如今这位满崽已大学毕业在长沙工作,为人父了。在北京工作的那位族叔自然只能生一胎,是位闺女,现在他也当外公了。我笑言,在老家作田的叔叔比起在北京工作的叔叔辛苦太多了,唯一的补偿是儿女多。


席间说起故乡往事,我问了句:“张淑财老师故去好几年了吧?”在北京的族叔回答说已经有三年了,殁时还不到七十岁。张老师是北京族叔的亲姐夫,患有多年的糖尿病,如果不是北京这位族叔不断给他寄药、寄钱,恐怕寿数更短,早就化作一抔黄土了。


张淑财是我的小学老师,是我四年级、五年级的班主任,把我送进初中(那时候小学是五年制)。他的妻子我叫“毛姑”。两人的婚姻是我母亲做的媒,因此两家来往密切,等他做了我的老师后,对他从“毛姑爷”改口为“张老师”。


张老师的家在一队,我家在七队,张、李两族毗邻而居,世代通婚。他那一支的男人,大多身材高大,在湘中乡村很是打眼。张老师高而瘦,腰有些佝偻,远远望去,像一只仙鹤。他的两腮亦瘦得如斧削一样,嘴唇上留着两绺八字胡。他从部队复员后不久,成了大队小学校的民办教师。——和中国那个时代无数的村小一样,复员军人是民办教师的一大来源。一个农家子弟高中毕业(有些地区初中毕业亦可),当过兵见了些世面,如果在部队里入党更是政治可靠,那么进村小教书不用下田日晒雨淋就能挣壮劳力的工分,是比普通农民稍微好一些的人生际遇。


现在回想起来,张老师教学水平很难说有多好。我们村小一共五位老师全部是民办教师,也很难评价谁比谁强多少,能够管住一帮孩子教他们识几个字,学会算数,就是很好的教学成就了,大多数家长对孩子没有太多的奢望。五位老师中,张老师当过兵出过远门,又最有煞气,镇得住调皮的学生,这可能是他当小学校的校长缘故吧。他教的课我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只记得他爱讲当兵时的见闻,说他的战友中有一位从大山里走出,从未见过汽车。第一次坐上解放牌卡车时,惊呼 “这牲口跑到这么快,一天要吃多少草料呀?”


大概是在我考上大学前后,村小被撤掉,合并到四里地以外的乡中心小学。张老师似乎在中心小学教了不长时间的书,便被褫夺了民办教师的身份,原因很简单——他违反了“计生”国策,生了两个女儿后,又生了个儿子。


在那个年代,“计生”政策的残酷不仅是经济处罚甚重,扒房牵牛是寻常事,更可怕的法律层面的行政处罚一事不再罚的原则,对“计生”无效。违反“计生”政策的人在支付经济处罚后,他在体制内几乎所有向上走的机会都会归零,其付出的机会成本是没有限度的,有公职的直接开除公职,更别说还想日后在体制内晋升了。


张老师人生最大的收益就因为“超生”失去了。在2000年前,全国范围内解决民办教师问题,只要达到一定的教学年限、经过简单的考试与培训,绝大多数转为公办教师,由财政支付工资,退休后有稳定的一份养老金。而张老师只能以一位农民的身份终老。


曾经有几年,中心小学的教师不够,学校聘张老师做了几年代课教师。后来他觉得给的钱太少,就不干了,干脆回家一门心思种田。——我揣度还有一个理由他没有明说,原来同一所小学的民办教师,其他都转成公办教师,而他这位曾经的校长却还在代课,面子上也挂不住。


糖尿病对一位要干体力活的农民来说,某种意义上比绝症还可怕,只是苦了我那位壮实、勤劳的族姑。再后来,他们的儿女长大了,日子开始变得宽裕。而病魔大概还有郁闷不平损伤了他的健康,他能活到近七十岁,在乡亲们看来,已经是奇迹了。


据说他在家当农民时,多次和人聊天说起自己当校长的那所村小出了文理两位状元。理科状元是同村的一位兄长,1984年才16岁,以湖南省理科第一名成绩考上了北大。而“文科状元”,则是对我的溢美之词了,我高考很侥幸取得了全县文科最高分,和那位全省理科状元的兄长实在不在一层次。不过,对一所存续才二十多年、只有五个班级的村小来说,实在是可以大书特书一笔的,张老师有资格吹这个牛。


在张老师故去三年后,“人口老化成为一个被热议的社会话题,各类专家纷纷出主意如何鼓励生育,试图力挽人口出生率下降的颓势。张老师在另一个世界,是否知道这些呢?


有人说过,一架强大的国家机器一点点偏差,许多人的一辈子就可能被耽误。张老师的人生故事,在那个年代,还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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