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湖南母亲的京华梦
曾国藩、曾国荃兄弟能官至一品，曾家从一个普通的小地主短时期内跃升为湖湘第一家族，其原因颇多，但公认曾氏兄弟的母亲江太夫人的教导与操持居功至伟。
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天资愚钝，也不怎么会治产，且性格较懦弱，一生只会苦读经书，参加过17次乡试，终于在43岁那年考上秀才。那一年长子曾国藩已经22岁了，第二年亦进学，第三年中举。他最大的幸运是娶了一位好夫人——比他大五岁的江氏。
江太夫人是同邑江沛霖的长女，出自测水江氏，先世居江西南昌，后迁湖南湘乡。江氏一位先祖江嘉爵死后，葬在一个被当地人称为“仙女袒肤”的风水地。地仙告诉江家人，此是一块宝地，但只保佑女性后裔，不佑男性。如果要把这风水转过来，必须连续九代“洗女”，即后世子孙第一胎的女孩必须杀死。江氏后裔遵照施行，到了第六代江沛霖，生下了一位长女，江沛霖亦照祖训行事，将女儿扔到床底下，任其冻饿而毙。哪晓得这女婴命大，冻饿大半夜未死，江沛霖跑到屋外，想搬一块石头将女婴压死，可石头从手里脱落摔碎了。江父心想这大概是天意，或许更重要的因素是毕竟自己的亲骨肉，遂生恻隐之心，于是将这位长女养下来，起了个乳名叫“怜妹子”，怜其一命而让其活下来也，此女即曾国藩的母亲。
后来等到曾氏兄弟发达后，江氏族人果然又提起了先祖那块必须“洗女”的风水宝地，认为因为没照着祖训洗到第九代，好风水转到外甥那里去了。
江太夫人嫁到曾家后，二十三岁生长女曾国兰，共生养了五儿四女，最后一位满女是其四十五岁所生，这位满妹子在十岁那年出痘夭亡。作为长媳，要侍候公婆，养育那么多子女，其辛劳程度可想而知。江氏生性达观而坚韧，精明能干，考虑事情周全，做事很有决断力。曾家的一大家子内政几乎全靠她操劳。曾麟书对要养活这么多儿女，很是发愁，她劝慰丈夫说：“吾家子女虽多，但某业读，某业耕，某业工贾。吾劳于内，诸子劳于外，岂忧贫哉？”这番话其实是古代家庭一种朴素的分工机制。儿子多，量才而育，读书的种子就送他读书考功名，不能读书的就度其资质或让某儿耕田，让某儿学手艺或出去做买卖。曾国藩功成名就后说， “吾兄弟，皆禀母德居多，其好处，亦正在倔强。”
母以子贵，江氏生前被朝廷诰封为一品夫人，应该说很有福气了。然而这也就是空有“好福气”之名，江氏一生辛劳，从无暇日，可以说没有享过一天的清福，哪怕儿子已经是礼部侍郎这样的二品大员。她可算湖南妇女的典型代表。
作为一位眼光不凡的妇女，江氏何尝不想享福？又何尝不想出去看看花花世界，特别是大儿子做官的北京城。但一大家子离不开她，尤其是她的公婆即曾国藩的祖父祖母活的时间长。道光二十六年（1846）曾国藩祖母王氏去世，道光二十九（1849）年十月，曾国藩祖父星冈公去世，是年江氏六十五岁了，在那时候的乡村，这已是高龄。道光二十九年七月初八，曾国荃在老家给曾国藩写信说：“母亲大人勤健如常，体亦丰肥。今夏盛暑，下体皮肤微有热毒，今年六十有五矣，正吾辈一惧一忧之时也。”
曾麟书和几个儿子，除最小的曾国葆外，都去过北京。道光二十年十二月，曾麟书带着曾国荃，护送儿媳欧阳氏和长孙纪泽入都。曾麟书呆到第二年闰三月返乡，曾国荃留下来读书，到道光二十二年七月离京。道光二十五年九月，曾国潢、曾国华兄弟俩进京，曾国藩给国华捐了个国子监监生的资格。
送走了婆婆和公公后，江太夫人萌生了去北京大儿子那里见见世面的念头，且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这种心愿完全可以理解，儿子做到了侍郎，自己还没有去过京师。何况长孙纪泽离开湘乡老家时，才两岁的孩子，一晃过了十年，生在北京的孙子纪鸿和几位孙女，连面都没见过。
可在一百五十多年前，中国的交通非常落后，一位高龄妇女从湖南湘乡去北京看儿孙，路上起码要走一个多月，盘缠是一笔很大的花费，曾家并不富裕。而且必须都有至亲的人——最好是成年的儿子，带上仆人陪同。
咸丰元年十一月，曾国荃致信曾国藩曰：“母亲大人精神健爽，管理内政，事事犹能周密。每接京信，常道及明年若有银钱，犹能就养京师。”可见当时江太夫人已经在筹划去北京的路费了。
咸丰二年二月，曾国荃在给曾国藩的信中再次提到母亲想去京师的强烈愿望：“前信言及归省，要候回信。双亲意思，不欲兄乞假省亲，而母亲犹甚有意就养京师。弟等以京城颇苦，而母大人年亦高，而目前难办资斧，不敢主张。父大人意，看秋榜放后如何，若弟等有人中举，或者来京亦可，否则不动身也。”
曾国藩入翰苑后请假回乡，于道光十九年返京，到咸丰二年已经十二年没有见过母亲了，他想向朝廷请假省亲。可曾父曾母不愿意耽误儿子的公事——当时曾国藩是政坛一颗耀眼的新星，官做得正好。曾母江夫人想去北京，当然没必要让儿子回家。曾父则有另一番打算，既不希望给儿子的仕途造成麻烦，又不愿意花大钱、费人力、冒风险让妻子进京。咸丰二年是乡试之年，如果曾国华、曾国荃等几个儿子那一年秋天的乡试有人幸运中举，那可以带着老母亲，进京参加咸丰三年春天的会试。
曾麟书的如意算盘落空，那年湖南乡试，他的几个儿子无一人中举。而幸运的是，做侍郎的大儿子曾国藩于咸丰二年六月十二日，钦点充江西乡试主考官，他向皇帝恳求，乡试完毕后再请假数月，从南昌直接回湖南老家，看望老父老母。省亲祭祖完毕后，再带着母亲回北京，也就顺理成章了，且省钱省力。
然而，江太夫人没能等到那一天。就在曾国藩被任命为江西乡试主考官的六月十二日，此前身体一直还不错的江太夫人在湘乡老宅仙逝。七月二十五日，南下江西的曾国藩在安徽太和县小池驿接到母亲去世的讣告，五内俱焚，悲痛欲绝。
江太夫人的京华梦不可能再圆了，于身居卿贰的曾国藩而言，这是永久的悔。
曾母于咸丰二年六年带着遗憾去世，对曾氏家族乃至清廷，却是一件上天眷顾的幸事。曾国藩闻讣改道回籍丁忧，碰上太平军从广西大举进入湖南，咸丰帝诏令其墨絰从事，以在籍侍郎的身份兴办团练。曾氏兄弟并封侯、伯的兴盛肇始于此，清廷也因湘军之力延长了差不多一个甲子的国祚。
【十年砍柴系“今日头条”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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