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只是供人在远处想念的地方
今天说一件发生在我老家的事。
湖南邵阳市下辖的邵东（刚由县改成县级市，在1952年以前和我所在的乡镇同属于邵阳县），有一个号称该地第一豪宅的“申家大院”因违法修建被强拆了。据界面新闻报道：
申家大院位于湖南省邵东市周关桥洪阳村，申爱虎为其所有人，项目耗时4年建成。凭借老宅的基础，加上周边的山林和池塘，整个豪宅占地约为40687平方米。其内部的装饰也是非常豪华的，里面修建了传统中国风的亭台楼阁，看起来就像是一处私家园林一样。
看到这个新闻，我想到了我的朋友、长期从事湖南古村落调查的彭志兄的一篇公号文《湘村发现158期：邵东荫家堂》。这个占地面积8500平方米的清代古院落现在是国家文保单位，修建人是清嘉庆年间邵东富商申承述兄弟。看来邵东申氏家族有善于经商的传统，也有喜欢盖大房子的传统。
其实喜欢盖大房子，不仅仅是邵东申家人。这几乎是中国传统社会大多数人一种近似宗教的执念。
媒体报道，豪宅的主人申爱虎曾是3家公司的董事长，而且还是2家房地产公司的法人代表，同时担任了申家大院苗木花卉优先公司的股东。他长期在湖南永州、广西防城港做生意，以房地产为主，和两地官员关系很好，曾去越南购得老虎肉和虎骨送予官场人士。豪宅前前后后建了四年，到如今当地执法部门才强拆大部分（其建在老宅地基上的主楼是合规的，因此予以保留），必有蹊跷。果然进一步了解，申老板已经因犯其他的事被抓起来了。按照当下政商关系的一般情形推断，十有八九是申老板背后的官场靠山倒了，牵扯于他。
对当地执法部门强拆这一据说耗资4000万元的豪宅之行为，我不愿做过多的评价。是是非非，留待世人论之。我对此事比较关注的是，从2018年7月开始，一直坚持不懈在网上曝光、向有司举报的人是其堂兄申再新。申再新愤而举报的理由是：申家大院占了他家的100平米林地，对此，申爱虎拒绝做出补偿。而且在电话里威胁他，当地村、组干部袒护申爱虎。
申再新对媒体表示，2015年下半年宅子就已经动工了，但是始终都没有办理手续。那么他为什么在豪宅开工后三年才举报堂弟违法施工？申爱虎已经被控制了，无法向公众来解释。以我对湖南乡村的理解，应该在申爱虎豪宅修建期间，两位堂兄弟才闹掰了。申爱虎大概是利用自己在官场和商场上的实力，对堂兄有欺压之举，堂兄申再新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借国家法律法规这把倚天剑报复堂弟。
有一个细节大约可以佐证我的推断。2014年申爱虎为一位长期在永州和湘潭担任重要职务的娄底籍刘姓官员在老家盖房，以宽慰刘姓官员身患癌症的高堂，申再新参与其事。可见那时候，两位堂兄弟还在一起做事。
申爱虎这场豪宅被强拆的闹剧（对其家庭来说是悲剧）最值得吸取的教训是，一个人在外面无论如何发达，回老家必须低调。
传统中国农村，同村人之间，同族人之间，关系微妙而复杂，许多事不能像在工商业社会那样，可以凭契约明明白白说清楚。近邻、族人之间，好的时候不分彼此，亲密无间，个人生活和生意都搅和到一起。可一旦有了矛盾和冲突，很难理性地按照契约来解决，彼此关系掺杂了太多的地缘、亲缘关系，恩恩怨怨可以追溯到前三辈。谁都觉得自己有道理，最后大概率是反目成仇。
我一直以为，在外面干出些事业的人，对乡亲、族人、亲戚最合适的方式是敬而远之，客客气气对待，不要得罪。如果力所能及帮点忙，不求回报，别放在心上。但对故乡的人与事，不要有过多的情感投入，更不要有过多的资金投入。即外热内冷，这不是虚伪。
今天的中国已经是城市化程度日益加速的工商业社会，和一两百年前的农耕社会完全不一样。那时候讲究叶落归根，官员和巨贾要回乡养老，所以在老家购田置宅，首先是一种现实需要。可现在对大多数人来说，故乡是回不去的了，在老家盖房子，几乎纯是情感的需要。
情感的需要而在老家盖房，大约分两种情形。一是老父老母的要求，明明知道老父母来日无多，在老家盖房将来长年空置，等于资金换成老家山沟沟里一些砖头和钢筋水泥罢了。但为了宽慰父母，愿意支付这笔钱。二是出于个人价值在老家得到承认的需要，即古人所言“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
宋代大臣韩琦晚年在老家相州修建了“昼锦堂”。欧阳修在《昼锦堂记》中说：
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
盖士方穷时，困厄闾里，庸人竖子，皆得易而侮之。若季子不礼于其嫂，买臣见弃于其妻。一旦高车驷马，旗旄导前，而骑卒拥后，夹道之人，相与骈肩累迹，瞻望咨嗟；而所谓庸夫愚妇者，奔走骇汗，羞愧俯伏，以自悔罪于车尘马足之间。此一介之士，得志于当时，而意气之盛，昔人比之衣锦之荣者也。
这段文字说明中国人富贵后喜欢回乡夸耀，乃是常态。在外面结交的人，多数没见过自己贫贱时的状态，在其面前嘚瑟几无必要。而在老家不一样，可能曾经有不少人瞧不起自己，欺负过自己的父母。那么富贵以后，在老家修豪宅几乎是一种自我心理治疗。
申爱虎回老家修建豪宅，心理大抵如此。作为一个房地产老板，他不可能不知道花4000万在邵东乡村盖一个大庄园，没什么升值空间。只能说他要夸耀于乡里的强烈欲望胜过其作为纯商业考量。
申老板的不智是低估了乡村社会的复杂程度，高估了自己的能量。不要说他这个占地几十亩的豪宅，所占的大部分地盘没有审批。即使是合法取得这些地，花巨资盖一个房舍栉比、曲廊回绕、亭台林立的大院子，也会遭到乡亲的嫉恨呀。他们表面上恭维逢迎，心底里恨不得有一把火把那豪宅烧个干干净净。一旦主人出了事，牵扯到大官司，那落井下石者不要太多。
凡靠政商关系发大财的，往往来之者易，去之者亦易。官场的风险难以预测一定会传导到商业领域。《红楼梦》中所言：“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至今在中国政商二途并不鲜见。
出自津门大族的叶笃庄（著名科学家叶笃正之兄）在自传《一篇冰心在玉壶》中讲述一个故事。其高祖叶坤厚（官至道台）去世后，其曾祖叶伯英（官至陕西巡抚）护送灵柩回安徽安庆老家安葬，被族人软禁在宗祠，理由是他们父子长期在外面做官，宗族没得到什么好处。后来叶伯英不得不拿出一大笔银子，才获得自由。从此，叶家子孙再不愿意和族人接触了。
一个当过大官的人回老家都是如此，申老板以为自己有钱，和官场关系好，就能摆平在老家的一切麻烦，实在是太自信了。对今天的中国富人来说，是大隐隐于洋，即出国；小隐隐于市，则在大都市里投资、买房。大都市里富豪多，申老板这个身家的算不了什么，也就不扎眼了。可他高调地回乡盖豪宅，等于花钱在老家给自己立一个供人攻讦的靶子。他的堂兄申再新不举报他，这豪宅也难持久。
说来说去，故乡可供回忆，却不能轻易言归。故乡，只是供人在远处想念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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