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场交情是不经过酒局确认的

【按：应宋石男之邀，给一家酒企做了一堂视频讲演，题为《水浒酒事》，此乃第一部分】

《水浒传》其实是一部写喝酒的小说。从一百零八人第一位人物九纹龙史进出场开始，几乎处处可见饮酒。

四大名著中，喝酒的场景都很多，但各有侧重。《三国演义》里喝的是权谋酒、政治酒，最有名的酒局是青梅煮酒论英雄，曹操对刘备说，“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而羽翼未丰满的刘备，故意表现出惊慌失措的样子。另一场戏是关羽温酒斩华雄。以酒衬托大英雄的形象。《红楼梦》里喝的是文艺酒、小资酒。贾宝玉和他的姐姐妹妹们在大观园里喝酒吟诗，行酒令。这样的酒局也很多，最有名的一场是宝玉过生日，大伙儿在一起喝酒。这种酒局充满着文艺气息和少年少女的情感纠葛。《西游记》里喝的是神仙酒，孙悟空因为王母娘娘摆酒席，没有邀请他，明白了自己在天庭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于是偷喝了用来办蟠桃宴的御酒，借酒大闹天宫。西游记的造反故事，就是从神猴喝酒引发的。

《水浒传》里则喝的是江湖酒、兄弟酒。没有酒，施耐庵就写不出来这部《水浒传》。可以说，这部书是一部中国喝酒大全。

酒是江湖人士的标配，江湖世界亦是酒肉世界。《水浒传》里的好汉们向往的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银”的生活，希望获得精神上、感官上的自由体验。可以说，酒对梁山水泊的人来说，是人生的安慰剂，是社交的润滑剂。似乎对今天的许多喝酒人来说，也是如此。酒是安慰剂和润滑剂。

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湖南有一位先贤是辛亥革命的领导者黄兴。黄兴年轻时投入推翻满清的革命大业中，写下了一副对联赠送一起反满的湖南哥老会首领马福益。对联如此写的：“结义凭杯酒，驱胡等割鸡。”短短十个字，豪气直干云霄。可见，从古至今，酒是结交好友最重要的媒介。

结义凭杯酒，也精确地写出了《水浒传》中重要人物的相识、相交和一起做大事的过程。书中重要人物认识后，必须要喝酒，才算是订交。

且看史进从家乡华阴县逃走，到渭州去找他的师父王进，在一个茶馆里遇到了提辖鲁达，精彩的故事从此开始。照说两人通报了姓名，互相仰慕，继续喝茶聊天不就得了。

在《水浒传》的世界里不是这样的，两个大老爷们在一起喝茶，说明交情不深，必须追加一场大酒，才算是彼此认作好朋友了。你看鲁达多么豪爽直率，他对史进说：

“你既是史大郎时，多闻你的好名字，你且和我上街吃杯酒。”两人去酒店的路上，遇到了史进的武术开蒙老师李忠，鲁提辖又说：“既是史大郎的师父，同和俺去吃三杯。”

三人找到了州桥之下一个潘家有名的酒店，作者特意用一首诗来写喝酒：

风拂烟笼锦旆扬，太平时节日初长。

能添壮士英雄胆，善解佳人闷愁长。

三尺晓垂杨柳外，一竿斜插杏花旁。

男儿谓遂平生志，且乐高歌入醉乡。

结义凭杯酒

其实今天道理也差不多。茶和酒是有分工的，喝茶是谈事儿，很难讲到什么交情。相反，一些矛盾、纠纷的调处，往往通过喝茶来解决。由威望高的人士出面，把争斗的双方请到茶馆里，评理，谈判，沟通，彼此让步，妥协。如老舍的《茶馆》和沙汀的《在其香居茶馆》，都描写过“吃讲茶”的场面。而喝酒不一样，愿意坐在一起喝酒的，多是意气相投，彼此认为是朋友。酒可谓是朋友结交的见证物，没有一场友谊是不经过酒局来确认的。

再说鲁达因为打死镇关西，削发做了和尚，又醉打山门，被派到开封大相国寺守菜园。几十个破落户地痞被他收服后，佩服他的武艺，拜他为师，请他喝酒。他回请这些徒儿，“叫道人去城中买了几般果子，沽了两三担酒，杀翻了一口猪，一腔羊。”酒醉饭饱时，鲁达向徒儿们表演了一把倒拔垂杨柳的绝技，站在外面的林冲大声较好，两人互通姓名，结为弟兄。鲁智深“便叫道人再添酒来相待。”鲁智深和林冲的结交便是一场大酒局开始。

吴用和晁盖得知梁中书有一批财宝将要经过当地去东京给蔡太师送礼，盘算着劫下这批生辰纲。吴用去石碣村说服阮小二三兄弟入伙干这票买卖。智多星吴用的策动工作也是从酒局开始。

吴用先随同三兄弟在酒店里喝酒，酒管够，肉管够。吴用和三兄弟原先没有见过面，只是相互闻名。酒一喝，距离就拉近了。陌生人一下子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吴用看到火候到来，觉得在酒店里不好谈打劫生辰纲的计划，于是一伙人再买了酒与肉，去阮氏兄弟家喝第二场。虽是江湖人士，但彼此交往、应酬也要遵循社会的通行规矩，吴用这位智多星当然不会坏这样的规矩。

吴用到石碣村来找三兄弟，三兄弟是地主，当然要做东，第一场酒吴用不能抢着买单，哪怕阮氏兄弟再穷，原来的客人如果买单等于瞧不起三兄弟。而第二场酒呢，吴用实际上是回请，他说：“小生来这里走一遭。千难万难，幸得你们弟兄今日做一处，眼见得这席酒不肯要小生还钱。今晚借二郎家歇一夜。小生有些许银子在此，相烦就此店中沽一瓮酒，买些肉，村中寻一只鸡，夜间同一醉如何？”阮小二还想客气一番，说哪里能要吴教授破费，直爽的阮小七则说“既是教授这般说时，且顺情吃了，却再理会。”

智取生辰纲

这就是中国的人情文化，江湖上、民间和职场上都差不多，至今亦是如此。

宋江被刺配到江州后，遇到了戴宗和李逵。李逵这个粗鲁的汉子，对宋大哥第一印象很好，自此死心塌地给他做小弟。就是因为宋江让他喝酒喝得很爽。

宋江正和戴宗在江州的临街酒楼上喝酒，刚刚开喝，听到楼下喧哗。原来李逵在闹事。戴宗是江州监狱的节级，相当于中队长之类的管教警察，李逵是他手下的小牢子，大概是临时工、辅警之类的。所以戴宗一去，就能制止他的胡来。戴宗将他带回楼上喝酒，拜见了及时雨宋江。

李逵大喜，坐下喝酒，说，“不耐烦小盏吃，换个大碗来筛。”然后撒谎借了宋江十两银子，下去赌钱，赌输了，赖账。又是赶过来的宋江给他还了账。然后三人又去琵琶亭喝酒。宋江因为一场接一场，他的酒量在诸好汉中最差，于是想吃用鲜鱼做的醒酒汤。李逵自告奋勇去江边买鱼。由于没有得到鱼牙主人张顺的同意，不敢将鱼私自卖给李逵。这鱼牙主人其实就是当地垄断鲜鱼交易的黑恶势力。李逵和张顺起了冲突，开打，从陆地打到水里。最后戴宗赶过来劝架，两人不打不相识。于是，宋江、戴宗、李逵、张顺又凑到一起喝大酒。书中写道：“再叫酒保讨两樽玉壶春上色酒来，并些海鲜、按酒、果品之类。”这一回，全是又喝酒将故事情节串了起来。

清代的大文豪金圣叹点评《水浒传》时，说宋江无其他长处，只是会使银子。他初见李逵，数两银子就买了个李铁牛。对毫无心机的李逵来说，谁愿意掏银子请他喝酒，就是好大哥。李逵与宋江的交情，从喝酒始，到喝酒终。只不过是认识时两人在江州楼头喝美酒，结束时，宋江在楚州安抚使任上，骗李逵和他一起喝下朝廷赐给的毒酒，为其殉葬。

戴宗劝李逵张顺别打了

那么，朋友可能会问，宋江他家开矿么？怎么那么有钱？结交江湖人士，拿钱开道，赢得了仗义疏财的及时雨之美名。看《水浒传》就知道，他家只是一个土财主，而他本人只是郓城县一个押司——相当于县办公室科员之类。钱从何处来？我以为主要是利用在官衙当差的便利条件，为黑恶势力当保护伞。我2004年出版了一本《闲看水浒》，近期进行了增订再版，其中有一篇《基层干部能量大》，分析在古代如宋江这样的书吏，为什么手眼通天。

自古中国是铁打的胥吏流水的官。因为回避，因为升迁，科举出来的官是真正的“流官”，往往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待不了几年，搜刮一番民脂民膏，就拍拍屁股走了。而小吏多是当地人士，有的还是世代为吏，父亲当一辈子小吏，老了就让儿子接着当。他们对当地的社会情况太熟悉了，张村有哪几户富翁，李村有几个二流子，他们清清楚楚。他们不仅熟悉社情，也熟悉官场和朝廷的各种律例。而那些端坐在朝廷上做官的大员，要么是读圣贤书出来的，每天吟诗作对，要么如蔡九、梁中书这样靠裙带关系起来的，具体带有技术性的事务活，他们远不如小吏熟悉。因此捕盗、收钱、送发公文这些活被小吏把持就是自然的。所以中国有句俗话：“不怕官，只怕管。”皇帝、宰相、巡抚、知府，乃至知县都高高在上，一般老百姓见不着他们，老百姓和官府打交道，说白了就是和小吏打交道，所以说小吏的素质直接决定一个王朝的政治生态。所谓治国先治官，治官先治吏。但王朝那样的政治结构，决定了多数胥吏一定是瞒上欺下。这样做和他们自身利益相关。在利益面前，道德实在是太脆弱了。

做官的信息渠道不畅，而具体办事的能力又不行，碰上宋江这类见识广、神通大的能吏，能不轻易被瞒骗么？

你看何涛破案后，报知府尹，府尹却不亲自出马抓贼，而是让小小的缉捕使臣何涛去通知郓城县政府——依靠当地缉捕兵卒捉拿大盗，恰好碰上了郓城县黑社会第一保护伞、晁盖的结义兄弟宋江——可见平时官僚主义到何等的地步。府一级官吏对自己属下的郓城县重要书吏如此复杂的社会关系毫不知情，何况远在东京的赵家皇帝？这种信息不畅使宋江有了通风报信的机会。

宋江报信晁盖逃脱

你看宋江这个能吏官场上手腕何等娴熟，他先恭维何涛：“观察是上司差来该管的人，小吏怎敢怠慢？”“休说太师处着落，便是观察自赍公文来要，敢不捕送。”捎带上大骂晁盖：“晁盖这厮，奸顽役户。”用如簧的巧舌稳住了何涛，然后去东溪村报信——在抓捕晁盖等人的行动中，不只是宋江，包括郓城县两大都头朱仝、雷横也正想通风报信。主要办事的胥吏如此，难怪如晁盖这样的大盗随便就能逃走。这朱仝、雷横可是掌管当地治安的巡捕都头，竟然长期和晁盖这样的江湖人士关系密切，说他们吏匪一家，一点也不过分。

这宋江结交天下好汉的酒饭钱，其来路是大大的可疑呀。

拙作《家国与世情》当当网购书地址

拙作《家国与世情》京东网购书地址

---

往期精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