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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州的爱情与友情

十年砍柴公号 文史砍柴 2020-09-10


▲建德梅城下,两水相汇


建德乃杭州所辖的县级市,是一座风光旖旎的江南小城。钱塘江的两源——发源于皖南山区的新安江和发源于浙江西南的衢江—兰江,在建德汇合,始称富春江,然后过桐庐、富阳,直奔杭州,到萧山则称为钱塘江。这一段即吴均《与朱元思书》所言“奇山异水,天下独绝”的风光带。


知建德之名者甚众,但若说到严州,今天晓得的人恐怕就不多了。严州曾是宋、元、明、清时期的名府(宋代名建德府,明洪武年间改为严州府),辖建德、寿昌、桐庐、分水、淳安、遂安六县,建德的梅城为府治所在地。民国后,废赴存县,严州就成了历史名词。


提起严州,我首先想到的是这片土地的母亲河富春江,以及发生在富春江上的爱情与友情的故事。富春江及其上游的新安江、衢江,曾分布着“九姓渔户”,陈为九姓之首。他们家无寸土,长年生活在船上,从事渔业和船运,一些女性为生活所迫,亦以流动的船为基地,操色情业。这是一群被生活在陆地上的人所瞧不起的“贱民”,其来源说法不一。有传说是朱元璋的劲敌陈友谅的部下,明朝建立后,明太祖为报私怨将陈友谅的宗族及其部下贬为水上贱民,不许上岸生活。也有人考证为抵抗明朝开国元勋徐达所率的军队的徽州土著人,战败后遭到惩罚。清代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云:“江山船妇曰‘同年嫂’,女曰‘同年妹’,向不解其义,询之舟人,曰:‘凡业此者,皆桐庐、严州人,故名桐严曰同年,字之讹也。’”其实,“九姓船户”是疍民的一支,疍民是中国的“水上吉普赛人”,活动范围甚广,不仅浙江的水面上有,福建、广东、广西的内河上亦曾广泛分布。他们是古代百越族的一支,其水上生活的习俗在明朝之前早已存在。


因为长期在水上生活,包括“九姓渔户”在内的疍民形成独特的婚丧嫁娶礼仪。以婚礼为例,嫁娶在船上举行,由男家船靠近女家船,保持三尺距离,新娘坐木盆中,由女家船漂到至男家船上,便算是迎娶了。婚仪上,双方家庭请本方人唱歌并和对方歌手斗歌。


▲建德渔民水上婚礼


清代同治、光绪年间的皇家宗室子弟、风流名士宝廷,曾在富春江上纳九姓船户的女子为妾,并带回北京城。不知道这位黄带子是否在江面上举办过这种礼仪?


爱新觉罗.宝廷,字少溪,号竹坡,是和硕郑亲王派系的直系后裔。其家族是黄带子中少有的诗书之家,父亲、本人、儿子三代都是进士。宝廷在同治七年会试第一、殿试二甲第六名进士。这样的出身,官场应该很顺遂。宝廷是个例外,他对当时清廷的腐败非常气愤,常常上疏直谏,成为“清流党”重要成员,和陈宝琛、张佩纶、邓承修并称“四谏”。宝廷富有诗才,是同光年间的诗坛持牛耳者,生活不拘细节,有风流倜傥之名。


同治十二年(1873),宝廷典浙江乡试,买了个船妓,为了遮人耳目,不敢同船,让所买的女子另坐一艘船北上,到通州潞河码头后他再去迎接。哪想到他被放了鸽子,该女子早跑了,人财两空。可这位皇室子弟,对九姓船户的女子似有执念,就是不死心。光绪八年(1882)已经是礼部侍郎的宝廷奉旨典福建乡试,在水运为王的时代,去福建必将坐船经过富春江及其上游衢江。宝廷又在衢江的江面上买了江山船上女子一名为妾。这回吸取教训,不敢让其单飞,而是一起北上。船到钱塘江边的袁浦时,地方官有眼不识泰山,以为是招摇撞骗者,上船检查。宝廷明白自己身为朝廷命官,做乡试主考官期间买妾,一旦传出去何能在官场容身?干脆主动认罪,争取宽恕。于是上书朝廷自劾。据史料载,宝廷给老佛爷的自劾“检讨书”是这么写的:


“言钱塘江有九姓渔船,始自明代,典闽试归,至衢州,坐江山船,舟人有女,年已十八,奴才已故兄弟五人,皆无嗣,奴才仅有二子,不敷分继,遂买为妾。”


古代以孝道治国,这个理由很光明正大。兄弟五人,只有自己有两个儿子,要过继诸位兄弟为嗣,不够分呀,于是买妾来为爱新觉罗氏延续血脉。话说到这个份上,态度如此主动诚恳,老佛爷也不好意思重惩他,毕竟是自家的子弟呀。于是宝廷被革职,提前退休。


宝廷为什么要自劾?这是他的聪明之处,他当年作为“四谏”之一,不知道弹劾了多少官员,结怨满朝,人家拿他这个黄带子没办法。现在自己出了这么大的事,仇家的落井下石是可想而知的事,不如主动自劾,向老佛爷请罪,堵住别人的口。


士林著名的毒舌、绍兴才子李慈铭当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贬损同侪的机会,他就此事写了一首诗嘲讽宝廷:


昔年浙水载空花,又见闽娘上使槎。

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

曾因义女弹乌柏,惯逐京倡吃白茶。

为报朝廷除属籍,侍郎今已婿渔家。


第一句说宝廷当年典试浙江被放鸽子的事,第二句的“闽娘”只是为和“浙水”相对,指其典试福建途中纳妾,并非指女子是在福建买的。颔联嘲讽作为一位皇家宗室的八旗名士,在江山船上拜倒在九姓船户女子的石榴裙下。“江山九姓”不是说纳的妾是衢州江山县的,疍民水上漂,在地方上没有户籍。因为那种船最早出现在江山县,故名之为“江山船”。“美人麻”有两种解释,一是说九姓渔户美人多如麻,一是说该女子脸上有几粒麻子,更显得俊俏。颈联上句说的是工部尚书贺寿慈曾认市侩李春山妻为义女,及贺复起为副都御使,宝廷会同张佩纶、黄体芳等上疏,劾贺去官。古代御史台称“乌台”或“柏台”,据《汉书·朱博传》载,御史台中有柏树,乌鸦数千栖居其上,故称御史台为“乌台”,亦称"柏台"。尾联两句可谓是刻骨之讥。清雍正朝,对乐户、惰民、丐户、世仆、伴当、疍户等贱民,下旨除籍,开豁为民,编入正户,准许置产定居、考试。但习惯力量无比强大,这一朝廷的诏令影响有限,未能改变社会大众的歧视风气,多数疍民仍然未能离开水面,进入正常社会。所以李慈铭说作为宗室子弟,宝廷以身作则,以侍郎之身成为九姓渔户的女婿。


对所纳的渔户之女,宝廷是有真爱的,哪怕抛弃了仕途前程。他多次在诗文中表达不后悔之意,其在《江山船曲》云:“本来钟鼎若浮云,未必裙钗皆祸水。”明确反对红颜祸水之说。他另一首诗对此事自嘲:


江浙衡文眼界宽,两番携妓入长安。

微臣好色原天性,只爱峨眉不爱官。


说完严州与爱情这个话题,再来说说与严州相关的友谊故事。


严州之得名,源自东汉隐士严子陵。元朝方道睿《思台文集》序言曰: “吾郡山水闻天下,以严名州,子陵高节故也。”严光,字子陵,浙江余姚人,晚年隐居在富春江边。今日建德梅城至桐庐县钓台之间的长滩,名曰“子陵滩”。


青年时期,严子陵和刘秀是同学、好友,两人朝夕相处,志同道合。严子陵博闻强识,使刘秀颇为钦佩。多年后,王莽的新朝被灭,作为汉高祖的后裔刘秀复兴了汉朝,是为“光武中兴”。光武帝刘秀定都洛阳,在前汉都城长安以东,故称“东汉”。


年轻时的朋友做了一国的帝君,对寻常人来说,是攀龙附凤的好机会,怎么也得谋个一官半职。而严子陵恰恰相反,他躲避新政权对他的重用。


刘秀希望严子陵这位青年时的好友能出仕来辅佐自己,便令官吏四处寻找,终于在富春江边找到严子陵,送到洛阳,安排到国宾馆里。这时候刘秀和严子陵当年共同的朋友侯霸已经做了宰相,侯霸派人捎话给严子陵,解释他为什么不能立刻来探望老朋友。这人对严子陵说,“公闻先生至,区区欲即诣造,迫于典司,是以不获。愿因日暮,自屈语言。”这番话的意思是说,宰相大人听说先生来京师了,想马上就来造访。可是因为公务繁忙不能如愿。希望天黑的时候,请您受委屈,过宰相住处叙叙旧。


严子陵让来人带回自己给侯霸的回信,他在信中说:“君房足下:位至鼎足,甚善。怀仁辅义天下悦,阿谀顺旨要领绝。”这段话劝诫位极人臣的老友,你已经做到宰相,很好。若身怀仁爱,辅佐正义,天下就会欢悦;而阿谀奉承,顺随旨意,会身首异处。


侯霸将这封信呈报给光武帝。《后汉书》载刘秀看完后:


帝笑曰:“狂奴故态也。”车驾即日幸其馆。光卧不起,帝即其卧所,抚光腹曰:“咄咄子陵,不可相助为理邪?”光又眠不应,良久,乃张目熟视,曰:“昔唐尧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帝曰:“子陵,我竟不能下汝邪?”于是升舆叹息而去。


严子陵最终选择离别做帝君和宰相的两位同学,再回到富春江边隐居,以钓鱼度日,寿终八十。宋代的范仲淹称赞严子陵“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我以为,严子陵未必就不愿意从政,一展平生抱负。但是在当时的情形下,他明白出仕是一条风险颇大的路。他与光武帝年轻时的友谊,不但不会是人生的助力,反而是障碍,会为其带来麻烦。


刘秀和严子陵相识时,彼此都是没什么地位的年轻人,意气相投而订交。这时候两人是平等的,友谊是纯真的。可等到刘秀统一了全国,光复了大汉的江山,成为至尊的帝君,所有人都匍匐在他之下。这时候,严子陵如果入朝为官,刘秀和他的关系是君臣关系。君臣之间是不能存在平等之友谊的,只有不平等的施恩与服从、效忠关系。更何况,另一位旧友侯霸已经做了宰相,对光武帝礼聘才华出众的严子陵,他心里未必不忌惮。如果严子陵这时候来做官,和侯霸又是一种竞争关系。而侯霸好弄权。让严子陵改变与刘秀、侯霸的平等之心态,以属下的姿态诚惶诚恐侍候光武帝,来换取官位,他做不到。那么最佳的选择只能是回到富春江边做一个不问政事的渔翁。如此能保住自己的平安,也留下千古美名。


友谊建立在相互平等的基础上,若君臣之分已定,处在低端的那一人,就不应再奢谈旧时的友谊了。严子陵明白这个道理,但许多人未必明白,哪怕他亦博学多才。


柳亚子先生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大革命时就和毛公有交情。1945年抗战胜利后,毛公飞赴重庆,和蒋公签订“双十协定”。毛公在渝期间,其《沁园春.雪》发表在报刊上,风靡山城,风采盖过了蒋公。此事柳亚子助力不小。


1949年春天北平解放,柳亚子喜滋滋来参加盛典。他的心态和严子陵可谓相反,以为当获重用。但在开国大典之前,百废待兴,新政权并没有明确给他一个高官。他对自己的待遇很是不满,于是写了一首七律呈毛公:


开天辟地君真健,说项依刘我大难。

夺席谈经非五鹿,无车弹铗怨冯驩。

头颅早悔平生贱,肝胆宁忘一寸丹。

安得南征驰捷报,分湖便是子陵滩。


这是一首牢骚诗。他认为在当年自己“说项依刘”(游说项羽依附刘邦,也有解释为处处逢人说项斯与王粲从长安投荆州刘表不被重视两个典故),费尽心机。现在食无鱼,出无车,有孟尝君门客冯驩之叹。诗最后两句的意思是等全国平定后,自己回到故乡吴江分湖。分湖离浙江不远,他用严子陵的典故来表示自己想息影林下之意。


如果真想学严子陵隐居,何必再三声明呢?这番心思,毛公焉能不懂?于是回了那首著名的《和柳亚子先生》。最后四句善意地劝解他:“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提醒他不必牢骚太多,别急着嚷嚷隐居故里,好日子在后头,还是留在京师昆明池边上“观鱼”吧。


同为诗人,柳亚子先生当然明白诗句的涵义,就坡下驴,留在了北京。后来,他被任命为中央人民政府委员、文史馆副馆长等职。他想效仿严子陵做一烟波钓徒的话,自然不必再提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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