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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兆武眼中的旧时湖南:落后而尚学

十年砍柴公号 文史砍柴 2021-06-07


何兆武先生是湖南岳阳人,这是通行的说法。其家族数代住在岳阳,他的父亲大学毕业后出省谋职,最后定居北京。何先生在北京出生并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在他心目中北京是真正的故乡。


传统中国看重籍贯甚于出生地和成长地,何兆武自己填各种表格或是媒体介绍他,其地域标签必定是“湖南岳阳”。直到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日寇占领华北,何先生陪着母亲和妹妹逃出北平,辗转回到岳阳老家,这是何先生第一次返乡。


何先生年少聪慧,在小学和中学阶段读过很多书,在北平他接受着当时全中国最好的中学教育(他在北师大附中读完初中和高一)。16岁的他善于观察和思考,以一个北京二代移民的视角看故土湖南,很有意思。他和在湖南出生长大、外出谋生再回乡的人不一样。比如他的父亲回岳阳,沈从文先生回湘西——这才是不折不扣的游子回乡,故乡有青少年时代的记忆,有熟悉的人和风物,看故乡难免带着强烈的情感色彩,回乡很快融于故土的文化氛围。同时,也和与这块土地没什么瓜葛的外乡人的观感大不一样。外乡人来某地就是一个游客的视角,他们对此地完全是个旁观者,心理上的保持相当的距离。何兆武虽然16岁之前从未踏上过故土,但从小他会被不断地提示着自己是个湖南人,他的父母和来往的亲戚想必总不时地向他传递着故乡的点点滴滴。


何先生看湖南,这个距离和角度正合适。保持一定的疏离感和旁观的角色,但又不是完全地隔膜,将她当作异乡。


当时北平的繁华和现代化程度虽不如上海,但毕竟是连续做过七百多年首都的大城市,仍然是全国的文化教育中心。少年何兆武可以随意地去北海边的北平图书馆借书,可以随同学、世家子弟关崇焜上他家那个深宅大院里看藏书,可以在课余时间去电影院看美国拍的电影或去戏园子听京戏。其接触的人物,接受的信息远非湖南一个乡下伢子所能比。


和大多数从发达地区到落后地区的少年一样,刚回湖南的何兆武先生有心理优越感,对故乡抱着一种先入为主的成见。他在《上学记》中回忆:“到了长沙后还得继续上学,因为我是北京去的,总觉得我们湖南的学校土气,虽然他们的国学根底很好,可是有关近现代方面的知识就闭塞一些,所以我不想去长沙入学。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整个湖南中学水平是很高的,尤其古文非常之好。”确如何先生后来了解的那样,当时长沙城里的省立第一中学、雅礼中学、长郡中学等校的教学质量很好,不亚于北平、上海、南京等大城市的名校。


“年轻时我对这些不太了解,虽然也考了长沙的高中,可是不想去上,恰巧南京的中央大学附中搬到长沙。”在姐姐的建议下,何先生考进了中央大学附中,后来随学校迁到贵阳,在贵阳考上了西南联大。1952年院系调整时,中央大学附中跟着独立出来的师范学院走,成了今天的南京师大附中,何先生很自豪地说:“所以我上的两个中学是南北两个师大附中”。——袁隆平先生也是中央大学附中毕业的,何先生是袁先生的中学学长。


何兆武先生对湖南的最初观感,就是闭塞、落后。他说,“我的老家岳阳就在长江湖口那个地方,按说交通枢纽应当是一个很繁华的地方,实际上却非常之小。30年代初,电灯只有在商业街才有,普通家里还是点煤油灯。只有石板路,没有柏油路,没有看见过小汽车,大卡车也没有。还有各种很落后的风俗习惯,比如寡妇改嫁在今天已习以为常了,可是我回老家听大人们谈天,说起某某家寡妇改嫁了,总觉得那是最丢脸的事情。而且寡妇改嫁,财产照例都得留下,不能带走。”


少年何兆武从北平甫回岳阳,落差巨大,如果他此前去过湖南中部的邵阳、南部的永州和湘西等地区,估计会觉得岳阳还很不错。毕竟交通便捷,外地货物运抵的成本低,普通人家还能用煤油灯,而在那时候的湘中、湘西地区,一般的人家点桐油灯和松节油照明。我少年时在老家,直到读初三家里才告别煤油灯用上了电灯。


对湖南巫风盛行、神秘主义气息浓厚,何先生印象深刻,在《上学记》中说:


还有一种风俗,如果人有了病,就请个法师来捉妖,披头散发,手里拿着宝剑。披头散发,手里拿着宝剑,一边敲一边耍,嘴里念念有词。我记得有这么几句,法师对着那个“鬼”说:“太上感应篇,说得甚分明。若不遵吾令,斩首不容情。”当时我挺纳闷,鬼的脑袋还怎么斩?已经是死了的,你还斩它的脑袋?那不还是鬼吗?接下去是祷告,扔卦签,一看是阳卦或者阴卦就继续再扔,直到扔出胜卦(一阴一阳)为止。我有一次生病也是这样,母亲按照当地的习惯请了法师,折腾了好一阵,然后两个人抬着一座菩萨,像抬轿子一样,前边有人打锣,后边四五个人跟着在街上转。前边的人喊:“某某某,回来没有?”后边的人答应着:“回来啦!——”这是在叫魂,以为你的魂被吸走了,得把它叫回来。北京的迷信活动好像少一些,可是在我们家乡巫术非常普遍,不过我想这有一个传统,古代经典著作《楚辞》里就有许多神鬼、招魂之类,到了近代南方依然盛行。

后来我到长沙也是这样。很多街上挂的牌子都写着“排教某某”,我不清楚为什么叫“排教”。湘、资、沅、澧四条水上游都是森林,有一种行业是把森林砍了在水里编成排,人站在木排上顺着水漂流下去,漂流到洞庭湖、汉口,甚至还到下边的九江、芜湖,然后把木材卖掉。我疑心“排教”和这有关。因为驾排的人都得有很高的技术,所以大家就认为他们有法术,大概可以管治病。比如挂个牌子“排教张寓”,或者“师教李寓”,“师教”是怎么回事我不清楚,你要捉妖就可以找他。


上世纪八十年代,距离何兆武先生所睹的情形已过了五十年,其间经历过政治体制、经济形态和社会结构巨大的变化,但何先生所描写的这些,仍然存在于湘中乡村。比如当时我就听老人说过一句话,“孝子不养下堂母”。什么意思呢?丈夫去世后如果妻子改嫁了,她不但带不走任何财产,儿女往往留在原来的家族(当然也有因为家族无力供养随母改嫁,那要随继父姓,是终身耻辱。这人若是有出息必定恢复原来的姓氏)。儿子长大后再怎么孝顺,也不能赡养已改嫁的母亲。


至于捉鬼、打卦、叫魂的风俗,在改革开放之初,似乎一夜之间就复苏了。何先生所分析的“排教”之来由,应该是正确的。在资江流域这类木排叫“毛板船”,放排者胆大、见识广,因为这一行风险大,故有颇多禁忌,从业者和民间帮会如“哥老会”以及神秘宗教有紧密联系。何先生说的“师教”,就是“师公教”,主持仪式的巫师叫“师公”,此为道教传入湘中地区和当地原始巫教结合而成的一种神秘宗教,湖南邵阳、娄底一带也叫“梅山教”。我小时候就分不清道士和师公有什么区别,似乎他们都是做法捉鬼的。至于“打卦”,现在湘中丧葬和驱邪仪式上还常用,和何先生的描述的一样。吾乡把扔出的两块卦片一阴一阳叫“保卦”。道士或师公替主人家在祖灵前祈福,扔卦前以猜测的口吻说出祖灵对某某后人的叮嘱,如说某儿子“要兄弟和气”,某孙子“不要出去打架”,扔出去若是“保卦”,说明猜对了,被叮嘱者须铭记在心。若扔出去的是阳卦或阴卦,说明没说对,继续猜,直到“保卦”出现。——这就是个概率问题,总有一次会变成“保卦”的。


何先生第二次回到故乡是十年之后,抗战已经胜利。1947年,他从台湾把就养在二姐、二姐夫家的老母亲送回岳阳——估计年老多病的母亲想叶落归根,不愿客死他乡。何先生的大姐夫正担任湖南省立第十一中学(创办于武冈,抗战时在湘西各地办学,1946年迁到岳阳)校长,便聘请何先生教英文。何先生回忆说:“湖南学生都很努力用功,但是比起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条件要差一些,连《大公报》也没有,图书、杂志和其他文化活动都少得多。”


当时国民党政府在政治、军事、经济等方面全方位溃败,通货膨胀到了瞠目结舌的地步,法币几乎成了废纸。银元重新流通,成为硬通货,湖南教育行政部门给教员发工资也用银元,何兆武一月薪水二十几个银元。用银元结算,物价并没有太多上涨。《上学记》中记述何先生经历的一件小事:


我家对门有个面馆,非常有湖南的风味,而且挺大一碗肉丝面只卖一毛钱,胃口小的话都吃不了。我付一个袁头(按:即一块袁大头银元),老板应当找我九毛钱,可是没有九毛钱,他就找我九个竹篾,下次吃就给再他一个竹篾,有点类似上海老虎灶的竹签。顾客也乐于接受这种办法,因为它至少可以保证一块钱吃到十碗面,如果找回纸币,当天就能贬值一半,剩下的也许只能吃两三碗了。换句话说,竹篾就是通货。一个近代国家,只有中央政府才有发行货币之权,连地方政府都没这个资格,然而在当时,一个小地方的小面馆居然也能发行自己的土货币,可见当时的经济危险到了什么地步。


由这个细节能看出生意人的变通和诚信。一个面馆老板的信用竟然强于国民政府,国民党焉能不败呀。


何兆武先生的父亲身上颇能体现湘人之崇文尚学。何先生之外,他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都毕业于北京大学或西南联大(专业分别为化学、经济和中文),其父只是一个中级技术人员,收入并不高。在那个时代,父母愿意省吃俭用花钱送儿子读书,希望其光耀门楣,是正常的事,可像何父对女儿的教育都那么重视,不惜钱财,并不多见。由此亦可见何父十分开明。


谨以此文,悼念何兆武先生,感谢他写和译的书,给我带来阅读的乐趣和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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