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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猪拱白菜,也曾有过的人生梦想

十年砍柴公号 文史砍柴 2021-06-07


河北衡水中学高三学生张锡峰在一次励志讲演的视频火了,他在讲演中说出一句“金句”:“我就是一只来自乡下的土猪,要去拱城市里的白菜。”引来潮水般的讽刺和批评。在中国的民间语文里,“猪拱白菜”,略有一丝猥亵,表达什么意思,成年人大多心知肚明。


张同学这样的人生梦,用的比拟确实粗鄙、油腻。我第一感觉有些脸红,不是替张同学——他不应该受到批评或嘲讽——而是我自己,因为在张同学这个年龄我也有过类似的人生梦想。每个人的理想总是受制于他所处的环境和所接受的教育,现在承认这一点,也不必太难为情。另一个感觉则是悲凉,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张同学仍然延续着这样的梦想?为什么没有更文明、更现代的表达?


我的朋友朱学东兄就此评论:“张同学的金句,就是千百年来实实在在的中国梦,无论是文雅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还是书中自有颜如玉,还是嘎嘣脆的打下某某城,以及曾经流行的玩笑再不统一林志玲就老了,都是一脉相承。只不过张同学带着这个时代特有的戏谑调侃说了。”这些也是我想说的话。


中国从古到今,激励读书人(范围再广一些包括参加“举大事”的人)的“中国梦”有两个版本。一个版本是官方的,是在冠冕堂皇场合里说的。这样的“中国梦”基本是儒家圣人孔子、孟子描述的那样,为江山社稷,为天下苍生。宋代大儒张载总结的横渠四句是这种人生理想的浓缩:“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士子表达这样的人生理想,一般是在应科举时写代圣人言的八股文或者策论时,做了大官后廷对时,发表公告或檄文时。在民间则是另一个版本,如“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光宗耀祖,显亲扬名,荫庇子孙”。这样的“中国梦”才是真实的,一些蒙学教材如《增广贤文》公然写了进去。千年来读书人成功得做了官,在两套话语体系和价值观中切换自如,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冲突和分裂。这就是明末思想家李卓吾批评士大夫多“阳为道学,阴为富贵”的社会成因。评书、戏曲里也多这类“土猪拱白菜”的励志内容,如落难书生与大户人家的小姐私定终身,小姐赠金让其上京赶考,黄榜高中回乡完婚。


到了近现代,“中国梦”的表述与古代有所变化,但两个版本并存的现实却未改变。革命了为什么?读书考大学又为了什么?是为了穷苦人翻身,是为了成为有用之材更好报效国家。可人们不排斥甚至更相信另一个版本,如“等到打下某某城,一人一个女学生”,土豪劣绅的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也可以踏上去滚一滚,等等。前些年收视率很高(至今还在一些台重播)的两部电视连续剧《激情燃烧的岁月》《父母爱情》所描述的爱情与婚姻,不就是成功的“土猪拱白菜”么?石光荣进了城,为什么不去娶生长在乡村的劳动人民女儿?而是看上了漂亮的文工团员褚琴。团长江德福在青岛军校深造时,猛追资产阶级小姐、年轻漂亮的安杰,而他老家已有一房婆姨(电视剧特意设置了一个情节江德福的发妻在老家和他哥哥私通来消减江团长追安杰的道德责任)。


即使到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上高中考大学时,流行湖北黄冈中学著名的“激励模式”,教室里挂一双皮鞋一双草鞋,告诉学生考上大学就穿皮鞋,改变命运,考不上大学就在家当农民,穿草鞋。可在官方的话语体系中,谁敢说当农民就低人一等呢?但事实如何,乡下孩子都知道,因为从小被父母和老师灌输,只有读书考上大学吃国家粮,才能逃出农民,不用再耪牛屁股(即跟着那后面耕田)。“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大道理难道不知道吗?当然知道,背得滚瓜烂熟,但那是用来写作文拿高分的。


分析“土猪拱白菜”的历史和现实之来由,是一种事实判断,并非我赞成这样的价值观。确实,现在看来,这样的价值观陈腐、恶臭,已经是2021年了,不应该用这样的人生理想来激励青少年。可是,张同学仍然这样说,传播要追求效果,只有这种表述才能够入听者之耳、之心,这样的比拟能引起共鸣。管用。难道牛校学霸张同学不会讲更高大上、政治正确的话语么?连幼儿园的小朋友都能背诵二十四字核心价值观呀。只是张同学明白讲那些收不到好的传播效果。那么能不能讲“自由、平等、博爱、尊重人的价值”之类话呢?这是属于已经臭大街的“公知话语”,不会让他讲的,即使讲了也未必有人信。


张同学“土猪拱白菜”的“鸡汤话语”为何还有厚实的生存土壤,这才是值得深思的事。一个高三孩子还在说这类话,他的上一代即我们这些中年人,应感到惭愧,而不是嘲讽他。——我们未能尽到我们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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