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
近几年来,“大棋论”颇为流行。我由此想起了杜甫《秋兴八首》中的两句诗:“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
持“大棋论”解释各类国际国内大事,容易吸引诸多听众并为之鼓掌,且如在茶馆里听书听到心坎上,慷慨打赏。这一现象并不奇怪,可谓是基于中国人的历史文化和社会环境一种精准的意见销售。中国人喜好权谋的历史悠久,“田忌赛马”“草船借箭”“周瑜打黄盖”之类的故事,一代代人在幼小时便耳熟能详。小到兄弟分家,大到革命或造反,能用权谋为己谋利者,常被视为聪明人或能人,而不善为谋者,几乎和笨蛋同义了。此“大棋论”盛行原因之一。数千年来,威福自上,社会的重要资源由上层人士掌握,对于有权势者者,普通人多有畏惧加崇拜之心理。心想,那么地位高的人,那么有钱的人,总是比普通人高明得多吧?他们做事,肯定考虑更为周全。如果眼下看上去似乎像“昏招”,背后一定有更深的谋划,庸人不解而已。此“大棋论”盛行原因之二。
中国的围棋诞生很早,“尧造围棋,丹朱善之”,相传是尧帝发明用来教育儿子丹朱。我以为更多是想用下棋培育政治接班人的“大局观”,丹朱终究不争气,尧只能传位于舜,美其名曰“禅让”。后世形容朝廷的君相谋划大事,好用“庙算无遗策”之句,这便类似对弈之谋算。不知道今人以“一盘大棋”来比喻谋国,是指围棋还是中国象棋?——肯定不是国际象棋。如果是中国象棋,那么主帅只能居于深宫不能外出杀敌,他得靠士与相护卫,靠车、马、炮杀敌攻城,若没有了这些下属的防御,对方一个卒子过了河,就可以擒获主帅。观棋的不少人,总想象着自己能成为车、马、炮、相、士其中的一个角色,实在不济,当个过河的卒子也行。殊不知,多数对局,站在第一线的五个卒子,总是最早被对方灭掉。
其实历史上的帝王将相,臭棋篓子不少,也有的是高手,但不免有出昏招的时候,否则就不会有一次次江山鼎革、玉玺易手的循环历史剧了。还有些棋招,短期看起来很高妙,可事后证明是臭招。比如秦始皇刚刚即位(当时还叫秦王),六国皆惧怕这虎狼之国。韩国国君想出一招妙棋,派专业水平一流的水利工程师郑国入秦,献策修渠,藉此消耗秦国财力物力,使其不能东侵。秦国中计了,聘用郑国为总指挥,砸钱、征调民夫修水渠,结果呢?《史记·河渠书》载:“渠成,注填淤之水,溉泽卤之地四万余顷,收皆亩一钟,于是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秦以富强,卒并诸侯,因命曰‘郑国渠’。”
只要棋局还没有大变,多数百姓如《左传》中“曹刿论战”的乡人,相信有“肉食者谋之”即可,少有曹刿那样不迷信“肉食者”的见识与能力,敢言“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即使吃了亏,只要居上者还掌握着巨大的资源,下面的人会欢呼庙算的正确——当然其中不少是明白人,假装如此,以冀谄谀而获利。
前文所引老杜的那两句诗,是杜甫在“安史之乱”后写的。唐王朝由盛变衰,流落到巴蜀的杜甫回忆着早年间在长安的辉煌,想象着京师的巨大变故。可在开元、天宝年间,谁敢说李隆基不是圣明天子?杨国忠把持朝政于内,安禄山手握重兵在外,重用佞臣胡将之隐患,也不是没人看到,谁又能向唐明皇指出来呢?没准若有批评者,会有一大波能说会道的文士辩护说那是圣上深谋远虑呢。
直到“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唐明皇仓皇逃到成都,杨贵妃在途中自缢。太子李亨灵武称帝,玄宗被遥尊为太上皇。可毕竟还是上皇,当时谁又能公开指出玄宗那些年是昏招迭出呢?天才诗人李白还在写《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吹捧呢。“剑阁重关蜀北门,上皇归马若云屯。少帝长安开紫极,双悬日月照乾坤。”老爸被乱贼赶到蜀中逃难,后得以回关中,是盛世佳话;儿子灵武称帝,后来收复两京,更是中兴壮举。反正只要大唐的皇统还在,就是从胜利走向胜利,无论玄宗还是肃宗,都在下高超的弈局。1900年西太后重用义和拳,后来西巡西安,等《辛丑条约》签订后,两宫安然回銮,亦是这番道理。
不过呀,我以为种种形形色色的野生国士、江湖儒士,不要贪图一些眼前的利益,逞其小智来揣度、分析位尊者的棋路。自古天意高难测,虽然由颂词包装的棋局分析,听起来入耳,可一旦猜错了,谬论广传,有碍国计民生,那就是大大的罪过;如果猜对了呢?也未必能得赏,“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像《红楼梦》中的焦大那样被灌一嘴马粪,已是很开恩的处罚了。
观棋不语真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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