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腐」和「反腐」,都是万历帝的一张牌
和私德不修、广受贿赂相比,破坏一种公平的制度是更大的腐败。在现代民主与法治国家,最基本的也是整个社会赖以生存的公平保障是选举制度和司法制度。而在明朝,整个社会政治生活中最起码的公平是科举。无论是勋戚子弟,还是寒门秀士,在科考面前基本上是机会均等,如果这个制度的公平性受到了损害,朝廷的信用可能将受到最大的质疑。
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说张居正教子甚严,不允许儿子和各省的大员以及边塞将帅私通信件,在京城也不许儿子和官员结交,收受贿赂多是他家乡的父亲、兄弟以及仆人干的。对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们,张居正不希望他们没出息到收点银子,买些田地,而是希望他们和父亲一样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如此,给儿子谋取最大的私利就是科举舞弊,让儿子们顺利地进入宦途。科举的腐败可以说是那个年代最大的腐败。
张居正的六个儿子,其中的三位张敬修、嗣修、懋修在他当政时中进士,而且嗣修为榜眼,懋修是状元。有一个马屁精送给张府一副对联写道:“上相太师一德辅三朝功光日月;状元榜眼二难登两第学冠天人。”说的就是张家的盛况,张居正欣然将其挂在家中。
万历二年,长子张敬修参加会试落第,张居正很生气,那年的进士便不馆选,所谓馆选是选庶吉士进翰林院培训,庶吉士称为“储相”,那一届的进士受了池鱼之殃,丧失了做“储相”的机会。三年后他的仲子嗣修高中榜眼即一甲第二名。再过三年到万历八年,六年前落第的敬修和三弟懋修一起参加会试,都成为进士,老三是头名状元。
尽管张居正的几个儿子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且都天资不错,但在父亲当权时,如此密集地考中进士,且名次靠前,天下士子当然会忿忿不平。理论上说,不管父亲官多大,儿子也有和其他士子一样参加科举的机会,否则就是对其不公平了。但在那种贪腐的文化和专制的制度下,只要参与竞争,就很可能对别的士子不公平。因为一个人官做到足够的份上,贪腐、谋私都不需要自己费脑子,自有人替他操办,所以有时不得已而矫枉过正。张居正殁后,太仓王锡爵为相时,儿子乡试中了头名解元,被天下人责难,王锡爵为了避嫌,干脆不许儿子参加会试。直到王锡爵退休多年后,这个儿子才高中榜眼。
对这种最大的腐败,唯有当时的最高统治者皇帝可以阻止,但皇帝不但不阻止,反而纵容、鼓励。万历五年张嗣修会试中式后,照程序参加殿试,殿试的主考官是皇帝,所以进士称天子门生,但皇帝只是名义上的,真正主其事的是读卷大臣,内阁首辅当然要参加读卷,张居正要求回避。万历帝说,“读卷重要,卿为元辅,秉公进贤,不必回避”,就是举贤不避亲的意思,而且说了句大实话:“先生大功,朕说不尽,只看顾先生的子孙。”张居正官做到了顶点,家里也不缺钱财和田地,皇帝能酬劳他的,只有牺牲公平,拿国家的名器送人情。
张居正死后被皇帝清算,利用权势为儿子在科举场上谋私利成为重要攻击点。南京刑科给事中阮子孝弹劾张居正三个儿子“滥登科第”,皇帝看完奏疏,要求将张的几个儿子的官职、科名革除。——反正万历帝什么时候都有理,科场腐败在以前是一种酬劳元勋的礼物,几年后却成了惩罚张家的理由。 (节选自2007年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拙著《晚明七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