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批评李老师:你忘了孔子的教诲
学生告发老师,在当下是容易触动公众神经的事件。日前,湖南益阳一所学院的副教授李剑,自述遭受此种“待遇”。他愤懑不平,写了一万多字的文章叙述、辨析,题为《纵曲枉直,师严焉存》,引发了不大不小的舆情。
对李老师的遭遇多数网友表示同情,并批评校方处理不当。但也有一些天然信任官方的网友认为事情不那么简单,如果真的只是说一句“日本人精益求精”怎么会引起学生那么大的反对,到“拍桌子骂娘”的地步?校方怎么会一味偏袒学生呢?这些人发布一些没有确切信息源的说法提及李老师此前被学生告发了好几次。此种分析是建立在“官方总不会错”的前提下,不值得花精力辩驳。
任何人讲述一件事,会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我相信李老师也不例外。可是,他这一万多字将整个事件发生和校方处理的过程讲得很细,并且要求校方重放课堂的录像来证明他没做错。校方既不放出视频来证明李老师有错,甚至不愿公开回应舆论对此事的关注,指出李老师的长文中哪些叙述不实。那么公众选择相信李老师单方面的叙述岂非正常之事?至于他此前已被告发四次就算是真的又能说明什么?要就事论事,如果只是因为课堂上一些观点引起听课学生的不高兴而告发,即使达到一百次也不能说老师犯错;如果他在课堂上公然凌辱学生,作出违背法律、师德的举动,哪怕只有一次被告发,也应得到及时的处理。
我今天写这篇文章不是来声援这位本家老师,而是想对他进行一番批评。李老师在长文中说:“事件处理,罔顾事实,无视程序,徇私偏向,践踏师严。对我,是个悲剧;对学校,是种悲哀。事过境迁,我愿摒弃恩怨情仇,从他者视角,冷静反思,理性分析,并延展探讨更有普遍性的深层问题。”这应当是一位爱惜羽毛、做事较真的大学教师。这当然是优良的品质,但在当下不免让旁人认为是天真。师道尊严,在几十年前被举国上下批臭了,如今还伤心“师严不存”?人家会说你不识时务,这本是个要危行言孙的时代呀。
我以为在这一事件中,李老师最大的不明智是忘却了孔老夫子的教诲:“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或许,他以为在《建筑文化概论》的课堂上讲述其他民族的优点——比如德国、日本——是一种常识,但对有些学生来说,这就是“语上”了,他无法接受,而且觉得被冒犯。
有人可能会讲,孔子还说过“有教无类”“诲人不倦”,和“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是不是矛盾?孔子所言的“有教无类”,主要指不看学生的家庭出身、社会阶层而区别对待,因为在周朝的多数时期,只有贵族子弟才能接受学校教育。明代大儒王阳明曾回答学生对夫子此言语的疑惑说:
王阳明的意思是,对中人以下的,你一下子说那些高深的知识,他不晓得,必须有一个过程,让他慢慢地琢磨起来。好比一个对音乐毫无素养的人,你给他放贝多芬、柴可夫斯基的交响乐,他会觉得还没有大爷大妈跳广场舞放的音乐动听。
据了解,李老师是复旦大学的博士,主要研究西方哲学(可能在读博士期间去德国高校交流过),现为益阳某高校马院的副教授。在该校官网上,我查到一则消息云:(2018年),“我院李剑老师的《生存的现实——雅斯贝斯哲学的一种思路》获得全国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办公室的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立项”,可见李老师的学识和研究能力,在该校还算不错的。在网上我又查到了该校马院的教师名录,30多名专任教师中,李老师的学历是最好的,此外还有几位老师是武汉大学、中南大学的博士。一所由专科升格为本科的学院里,李老师的研究方向确实有些曲高和寡,何况在给建筑规划学院的学生讲公共课,那就更不适宜讲授稍微高深的人文社科知识。
或许有人会指责我这是对一般的院校的歧视,我先声明绝非如此,我以为任何高校的学生都有学习的权利,都应该得到好的教导。只是想提醒一个事实:尽管名校也会有智商和学习能力不怎么样的学生,一般的学校比如二本、大专也会有优秀的学生,但这是非常态的,从概率上来说,通过高考的筛选,在学习能力乃至智力,考上985高校的学生强于211高校,211高校强于其他“双非”高校。高校扩招以后,大多数高中毕业生可以升学,毫不客气地说,今天李老师所在的那所高校学生的整体素质,很可能不如80年代这高校的前身益阳师专所招收的学生。
在985、211高校里,未必没有学生去告发老师讲课的内容,但我揣测即便有,基本上是涉及到一些有攻击现行制度之嫌疑的言论。如果讲外国人在制造业或建筑业上精益求精,应该不会引起学生发怒拍桌子叫骂乃至告发。假设在某所名校如清华大学、东南大学、同济大学的建筑学院里,李老师讲同样的内容,可能也会有学生不认同,但我想大概率是站起来发言甚至课后写文章来反驳李老师,对老师提出不应该用“日本人”这个全称判断,并非所有的日本人做事都是精益求精,而且举例日本汽车零部件供应商曙光制动器工业株式会社生产的刹车装置及其零部件中,存在篡改检查数据和捏造检查数据,还有著名的三菱电机公司长期造假被曝光。日本古代的建筑样式和技艺,是唐宋时期不断向中国学习的结果。在19世纪中叶,“德国制造”是价廉质劣的代名词。多数老师包括李老师若是听到学生这样的反驳意见,大约会感到高兴,进而和学生再来探讨这些问题,包括向他们介绍日本和德国作为后发型工业国家所走的产业之路。这就是教学相长。优秀的教师愿意去更好的高校任教,不仅仅是这类高校待遇好,更在乎的是这些高校学生素质高,有“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快乐和成就感。
对李老师所受的憋屈,我完全能理解,此之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自问一下,如果我处在李老师的位置上,我将怎么办?
我想我大概会是这样做的。对这类公共课,我严格地按照教学大纲和学校的要求操作,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在年轻的爱国者网络上所看重的问题——如民族自豪感、大国的荣耀感等方面触霉头,泼冷水。讲课争取生动一些,多说些喜闻乐见的段子,让学生们乐呵乐呵。至于那些动不动就反对老师夸外国月亮的“憨憨”,任他去吧,何必自寻烦恼,社会将会教育他们的。如果学生中有愿意思考问题、喜欢向自己问学的,倒可以另眼相待,给他吃小灶,开启他的思路。把主要精力放在完成国家社科项目上,多在权威刊物上发论文,然后找到机会调到更好的高校去任教,争取指导硕士生、博士生——只有硕士生、博士生,才算是自己的衣钵传人,也只有硕士生、博士生指导老师,才有挑选学生的资格。
这样的态度,是不是显得功利?或许有点,但功利也不是什么坏事。教学和投资一样,要讲究投入产出比。教师的精力、时间是有限的,把有限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更愿意学习且学习能力更强的年轻人身上,是对自己、对学校、对学生、对社会皆大欢喜的好事。
孔夫子如果活在现在,他老人家是否会同意我这番言论呢?
最可怕的滥权是自以为在维护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