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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一路还乡》 | 总有一条小路通往故乡

十年砍柴公号 文史砍柴 2022-03-21


▲长沙县安沙镇棠坡朱家老屋,为长沙相公伯曾祖、曾祖父所建。图片来自网络 摄影:心口


【按:长年致力于语文教育研究的黄耀红教授大著《一路还乡》终于由漓江出版社出版印行,祝贺之余,我直叹真不容易。书稿早在四年前就完成了,耀红兄嘱我作序,辞不获已,不得不勉力为之。此序言在2018年已在公号上发表,至此书出版之际,再登载一次以向诸君推荐耀红兄的新著。】


每个作家,总有一条小路通往故乡。读完黄耀红兄的散文集《一路还乡》,尤觉此言不谬。


耀红兄长我三岁,算是同龄人,都出生在上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湘湖乡村。自清季以来,看起来安静而美丽的三湘四水,一次次成为席卷中华的激流发源地之一。尽管一个世纪的波诡云谲、世局变易,深刻地影响着包括湖湘在内的中华大地,但远离都市的僻远乡村,是激流最后抵达的地方。因此,还是有比通衢大都更完整的古建、风俗乃至民谣和传说留存,让我们这一代人童年时耳闻目睹,或身栖其中。


生长在故乡时,我和耀红兄大约是差不多的心思,既不觉得故乡风景之秀丽,也不觉得风俗有何称道之处。我记得上初中时正流行一首歌曲《我热恋的故乡》:“我的故乡并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涩的井水/一条时常干涸的小河/依恋在小村周围/一片贫瘠的土地上/收获着微薄的希望”。哼唱这首歌时,觉得“并不美”是写实,可要说“热恋”,万难同意,当时一门心思只想离开那四壁青山的贫穷山村。


人到中年,再回首往事,忆及故乡风土,很庆幸在遥远的南方还有一个故乡在等着我,庆幸在故乡自己能和家人完整地度过童年、少年,直至18岁负笈北上。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时,故乡的风景与人事总是不由自主地冒出来做参照或映射。


读“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必然会想起故乡的春天,花红柳绿,燕子呢喃;读“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心底里会对久疏音讯的童年好友问一句“日子过得还好吗?”而行旅天下,看山看水,总不由得拿来和故乡作对比。或有“村桥原树似吾乡”之感触,或有“故乡无此好湖山”的叹服。


耀红兄比我更幸运,他虽然进了省城,但距离生养他的山村并不远。而我自离乡后三十年一直客居北方,由陇原而京师,即便是交通很发达的今天,回乡一趟也非易事。然而,一位写作者对故乡所思所感之深刻悠长,并不完全取决于距离之远近。


在我看来,对一个人特别是以写作为生的人而言,故乡有三个维度:一曰空间;二曰时间;三曰心灵。


只有离开故乡,从熟悉的空间到了另一个空间,故乡才会一次次在心底里咀嚼回味。对身在距离故乡三千里外的北京的我而言,是如此;对生活在离故乡山村只有二十多公里的省城的耀红兄而言,亦是如此。无论远近,只要日常生活中与故乡有空间上的阻隔,故乡的一切便只有在回忆中呈现了。如耀红兄这本书中的宗祠、老屋、池塘,以及老屋旁边的一枝芙蓉花,池塘边的一株古香樟。


只有消耗过时间的空间才有意义。天下村落、街巷千千万万,若你未曾到过,又与你何干呢?故乡是一个空间,但只有在那里度过一段时光特别是人生最重要的童年、少年,那才是真的故乡而非符号意义上的。如故乡对我在北京生长的儿子来说,尽管节假日带他回去过,于他这只是祖籍地,是父亲的故乡。


因为故乡容纳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故乡所有的风物在回忆中才能鲜活起来,具有质感。在时间和空间的叠加下,祖母的小脚,父亲的静坐,母亲的操劳,以及和小伙伴在池塘溪流中的嬉闹,不是虚幻的影像,而是真实的存在。


只有丰盈而宽阔的心灵,才能充分地容纳故乡的时间与空间。即使垂老他乡,而故乡永不老去,依然是自己灵魂深处的后花园。


漂泊在外的游子,谁多少都会有思乡之情,而作家和艺术家的乡情恐怕是最为浓烈,此乃职业使然。故乡从来都是作家和艺术家创作的最重要源泉。一个伟大的作家,不管他多么年轻就离乡,终其一生都在写故乡,如鲁迅,如沈从文,如莫言,皆如此。


当一种超越时空的文化意义上的故乡或“乡愁”,被不断地暗示和强化,对敏感的人来说,即便从未踏过故土,念及那个地方,心中也有一种柔软而激动的情感。席慕蓉第一次回到父母的故乡内蒙古大草原,写下了 《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诗中说:“虽然己经不能用不能用母语来诉说/请接纳我的悲伤我的欢乐、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


这是心灵的还乡,是文化的还乡。


耀红兄和我是同龄人中幸运者,因为我们的故乡,在空间、时间和心灵的三个维度上是统一的。在故乡或曰老家,我们度过了上大学以前的时光,曾在故乡的山水间牧牛采樵。故乡还有父亲或祖父建造的老屋,有历代祖先的坟茔。每到清明,有不得不回故乡的理由。对我们一部分同龄人和儿女辈的大部分人来说,这是近乎奢侈的事。故乡于他们而言,是不完整的。他们的故乡或曰老家只是一个概念,是父母念叨的地方。自己成长在异乡,父母的方言几乎是另一种语言。因为很少亲近,故乡是那样的隔膜,而把自己生长的异乡说成故乡,又有些理不直气不壮。


故乡在空间、时间和心灵层面的分割,将是以后大多数中国人的生存常态。我知道,传统的乡村并不只有炊烟袅袅、牛羊下山的牧歌情调,那里有贫穷和伤痛。有着几千年农耕文明史的大中国,集体告别乡村,告别故乡,是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而在改革开放的四十年内,这股潮流是加速度的。作为写作者,理性告诉我,多数人包括我们自己只能顺着潮流漂向大都市,一如向往人气和暖意的燕子,在这里建造自己和家人的“巢穴”,日复一日地在钢筋水泥搭建的丛林里觅食。然而心理还是不免惆怅,或有一丝忧伤。城市化的代价难道就是更多的人舍弃故乡?


耀红兄处都市之中,执拗地、坚持不懈地在心灵深处开辟一条通往故乡的小路,并多年来持之以恒地将心灵归乡的一点一滴记录下来。这部散文集既有对故乡风物的眷恋,对故乡往事的追忆,对亡父无尽的思念;也有游历湖湘和省外名胜地的观感,在别人的故乡回想起自己的故乡;还有对乡土母题的文艺鉴赏所得……总之,书的主题不离“还乡”二字。耀红兄文笔优雅,情感细腻,我想各位朋友在阅读这些篇章时,应该有和我相同的感受。


读耀红兄这部书稿,我也经历了一次心灵上的还乡。耀红兄书中写到他故乡的老屋数百步之外有一个小地名曰“棠坡”。恰好去年一位朋友赠送我一副当代湖南籍书法家龙开胜书写、清人吴敏树所撰的《棠坡恬园记》影印件。文章开首道:“恬园,长沙朱氏之山庄也。地名棠坡,去会城东北六十余里。古驿道旁,岗岭回复,数转乃入。至则柴关矮屋,甫见竹树间,游兴且停。客惊而问,不意所称恬园者之在此也。”


这篇文章是清代散文名篇。作者吴敏树号南屏,乃岳阳名士,和曾国藩是一生的至交好友,晚年主编了《湖南通志》。同治十年,曾国藩在两江总督衙门收到老家弟弟寄来的茶叶、笋干、酱油等物,回信说“川笋似不及少年乡味”。此时距离这位中兴重臣去世不到一年。可见,“乡味”渗入到一个人的记忆密码中,到死方休。


古代人宦游或经商于外地,人生大约经历着“离乡、望乡和还乡”三个阶段,到年迈时多数要回乡养老。即使客死他乡,也要归葬于故里。我和耀红兄这代人,“离乡、望乡”的经历亦然,但人生最后阶段肉身的“还乡”,恐怕很难了。这是时代的大变局使然,无可奈何的我们只能守着心中这条归乡的小路,漫步其间,时时清除杂草,切莫让其荆棘丛生,荒芜难行。


 附:黄耀红兄书中写故乡的段落:

 

对于一辈子不曾离开故土的父亲来说,回想祠堂的旧貌似乎是一份显赫的荣华。

旧时的祠堂,为宗族供奉与祭祀自己的列祖列宗所建。而我们那一带,朱氏是显赫的名门望族。
………
父亲描述的朱家祠堂,正中为门楼,上书“朱氏宗祠”四个大字。进入祠内,正厅供奉着朱氏族人的祖先神位。那些绳头小楷凝结的人世遗踪,在香的温热与烛的亮光中,隐约如梦。左右两厢,前后三进。房舍森然,地铺青砖,墙色灰深。祠内所有天井,皆以细致麻石砌成,连接屋宇的回廊两侧均摆兰草、菊花、松柏等花木。

祠后建假山,辟清池,曰荷花池。夏养荷花,碧波蛙语,晴蜓其上;月色有声,暗香盈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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