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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荣贵最值得关注的不是他的辛苦,而是其未来和下一代的命运

十年砍柴公号 文史砍柴 2022-03-21


1月18日上午10:30,我带着儿子在小区门口的北京地铁6号线褡裢坡站乘车去长楹天街。我当时根本不会想到在4个多小时前,有一位感染新冠病毒的人在此站乘车,去北京南京坐火车与在山东的妻儿相聚。

 

那天晚上,北京市新冠防控新闻发布会宣布,北京朝阳区发现一例无症状感染者,住该区平房乡石各庄村。看到这个消息,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个病例离我家好近,直线距离也就1.5公里左右。

 

石各庄,对我而言是个很熟悉的地名,我开车无数次从旁边驶过,但从来没有进去过。我当时就断定,这位无症状感染者大概率是一位租住农民房的外来打工者。出北京东五环的朝阳北路两边,原来是一片很大的林地,林地中间错落着石各庄、黄渠、褡裢坡、三间房等村庄。在过去二十多年北京城市迅猛发展的时期,这些村庄先后被拆除,建起了一个个楼盘。我2007年搬进所购的一套楼房,所占的就是原来褡裢坡村的地。随着地铁6号线的修建运行,这一片的房价上涨迅速。至今还残存下来未被拆迁的村庄只剩下石各庄了,这个村北面是首都机场第二高速公路,南面是朝阳北路,西边是五环路,东面是定福庄路,它成了朝阳区东部有名的城中村。由于都是农民自建房,租价便宜,又距离地铁6号线褡裢坡站几百米,交通方便,石各庄村成为从事体力劳动的打工人所热衷的租住地。


因为这一例无症状感染者,我们小区的防控措施陡然严格起来了。为防万一,我家在19日上午去菜市场购买了一堆土豆、胡萝卜、洋葱、大白菜和一些肉类,考虑到即使波及到我们小区,这些食品也能抵抗一阵子。


就在19日晚上,我看到北京市朝阳区副区长在发布会上公布了这位无症状感染者自1月1日以来的活动轨迹,心情很是沉重。后来随着流调结果和信息的进一步披露,我得知这位工友叫岳荣贵,是河南濮阳人,1978年生人,年轻时去山东威海当船员,后来妻儿也来到当地,暂住了下来。他的大儿子在2020年走失,他来北京一则打工挣钱,二想来寻找儿子。


这份流调报告,真真切切地展示了一位外地中年人在北京打拼的人生。如果不是因为他感染了新冠病毒而被公布生活轨迹,谁会了解他在北京是怎样活着的?——而在北京的高楼大厦、通衢大道之间,又有多少劳动者和这位先生一样,不被公众注意到。


在新浪微博上,诸多网友如此评价这份流调报告:“看了特别难过”,“同一蓝天之下,这就是人生”,“生活不易”,“看了想哭”,“典型的中国式的勤劳人,看得又佩服又心酸。”..........


岳先生在北京主要从事装修材料搬运工作,挣钱去寻找两年前走失的儿子。这份工作在装修行业的工种链条中,也是最脏最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用俗话来说就是纯粹卖苦力。由于北京城区对货车上路时间的管控,装修材料只能晚上运送,因此他的工作时间大多是在深夜。请看元旦3天小长假他的工作轨迹:


1月1日23:30-1月2日凌晨4:43,在和乔丽致酒店(建国路93号院12号)工作。

1月2日23:00-1月3日凌晨3:00,在木偶剧院工地工作。

1月3日21:00-1月4日凌晨1:37,在四环阳光100小区工作,随后到通州台湖垃圾站工作。


有好几个晚上他是通宵工作,从子夜到上午,辗转北京好几个区搬运建材。如:


1月10日0:00-1:45,在胡大簋街三店工作;2:00到达胡大簋街二店工作;3:00到达建国门壹中心1座工作,4:00到达通州区盛园宾馆附近的管头工业区工作,9:00到达顺义区丽宫别墅工作。


岳先生这是白天续接着晚上干搬运活,活动范围跨了东城、朝阳、通州、顺义四个区。因为顺义区是远郊,货车白天能上路行驶。在这半个多月的劳作中,他只有去餐厅就餐一次:“1月8日12:36,到达朝阳区双桥丝路美食独自就餐。”他一日三餐要么是在搬运的间隙中吃盒饭,要么是回到租住的房间里随便对付一下,一顿面条或几个馍果腹。北京的繁华与亮丽,和他没有什么关系。离他租住的农民房只隔着一条马路、大约相距几百米的一个在建楼盘,售价75000元一平米。这个近在咫尺的楼盘和他的人生的心理距离,比北京到河南还要遥远。


有网友将岳先生的流调结果和前几日海淀区感染新冠的一位26岁的女士做对比。那位女士是某国有银行的员工,其工作之余的活动有去金融街购物中心内的餐馆就餐,去SKP购物,去滑雪场游玩,到剧院观看脱口秀。网友们感叹同一座城市,不同的命运。


我认为这种比较刻意突出阶层对立,没有多大的意义。那位女士同样在努力地工作,认真地生活,她只是比这位做搬运工的先生更幸运而已。从她的母亲也在北京工作这个细节可推断出,她可能是个在北京长大的女孩,当然比外地来京打拼、没什么学历的中年男有先天优势。理论上说人生而平等,但在现实中每个人降生的家庭、地区、环境千差万别,有些人奋斗半生才得到的东西,有些人一生下来就拥有。


社会有阶层差别,人与人之间有贫富差距,这在哪个国家和哪个时代都是存在的,是人类社会的正常现象。但是,一个开放的、健康的社会,有底层往上走的通道,普罗大众能靠勤劳来挣钱养家,过着有尊严的生活。也就是说,一个好的社会应该善待勤奋吃苦的底层人士,这些人是社会的塔基,没有他们的劳作,再绚丽夺目的宝塔也基础不牢,难以经得起地壳的震动。


岳先生的流调报告或许能提醒我们的社会管理者,一个城市是一个复杂的、相互依存的生态。人的职业各不相同,所受的教育有差别,但从劳动者的属性而言,很难说孰高孰低,哪一类不可或缺哪一类无足轻重。设想一下,如果没有这些“被折叠者”的劳动,没有他们在大多数人入睡时搬运装修材料,没有他们赶大早起来摆早点摊,没有他们扫马路、运垃圾,没有他们拂晓时将蔬菜运送到各个菜市场,北京将如何运转?


再乐观的理想主义者,也很难想象到像这位搬运工一样的劳动者,能买得起和他租住地隔条马路、75000元一平米的楼房,但是他在这座城市,理应获得尊重,他起早贪黑的劳作,理应得到合理的回报。


岳先生在北京当搬运工,当然非常辛苦,其劳动强度超过大多数打工一族,许多人对其产生共情。但是我以为,对岳先生这类在城市的褶皱中生存的打工人,最应该关心不是其辛苦。——打工,即使是办公室里的白领,谁又轻松呢?岳先生能够靠卖苦力在大城市挣钱,应该是一件幸运的事,总比呆在老家要强得多。只要雇主不欠薪,城市管理者不驱赶他,能够租一间农民房容身,然后辗转各工地搬运,对许多他那样的劳动者来说,知足了。社会的竞争是残酷的,也是正常的,只要有底线公平,就可以了。岳先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我也不觉得自己可怜。我只是好好干活,我不偷不抢,靠自己的力气,靠自己的双手,挣点钱,挣了钱找孩子。就是为了生活,为了照顾这个家……”这话很朴实,真诚,也反映他对自己的人生有清醒的认知。


其实对千千万万像岳先生这样的打工者来说,更值得关注的是他们的未来和下一代的命运。岳先生小我几岁,都属于70后。1970年代出生的这代人,赶上了中国的好时代,我们的少年、青年时期正是蒸蒸日上的改革开放的黄金岁月。


1970年代出生的人口可能是几千年来最多的十年,这批人大多数出生在乡村,而又大部分涌进城市,见证和参与了中国的城市化。像我这样接受大学教育的一部分乡村少年,算是真正的进了城(户口、房子、职业、孩子的学校),成了所谓的中产者一员。但是还有更多数量的同龄人如岳荣贵这样的,离开了故乡,去了异地的城市打拼,但是他们并未能在城市扎下根,等老去后,何处是归宿?多数人并没有社保,退休金怎么办?他们的下一代,许多当过留守儿童,能够通过学习考上好大学而改变命运的很少,大多数成为打工二代。他们对社会比父辈有着更多的欲求,也更容易产生不满。岳荣贵走失的大儿子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很内向,不善交际,初二就辍学。这样的青年在劳动力市场中,毫无优势,代际贫困恐将传递下去。希望岳荣贵能够找到大儿子,但他这样的家境,两个儿子娶媳妇恐怕是个让父母发愁的大问题。

 

我的朋友张丰是岳荣贵的河南同乡,他在文章《“流调中最艰苦的中国人”,他不是一个人》中说:“岳某的命运当然悲惨的也是独特的,但是却又相当有普遍性。”我深有同感。一场流调将一位默默无闻的工友的人生轨迹呈现在国人的面前,我希望不要因热点过去,岳荣贵就被世人忘却。岳荣贵还有很多很多,他们的未来和下一代的命运,其实也是中国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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