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愈来愈淡,故乡越来越远
这是我连续在京过的第二个大年。今天已是大年三十,我没有感觉到任何年味儿,醒来后倚窗一望,小区和院外的的街巷,比往常反而更加冷清。枯树、残雪入眼,朝阳刚把一抹晨辉照射在楼宇的墙上,只有几只鸟儿还在叽叽喳喳地叫唤着,为这静谧的世界带来几分生气。
没有疫情的叠加,北京的年味也是逐年减淡。“过年大于天”曾是中国人的执念——类似一种宗教般的情结。城市化进程的加快,这样的信念在许多年轻人心中开始瓦解,而连续两年多的疫情,一些地方严厉得不近人情的防控措施,又强行把想返乡过年的游子阻挡在乡关之外。
然而,总还是有一些远离故乡的人想方设法要回到老家过年,不是他们对故乡有多么顽强而深厚的情感,是因为老家还有自己的至亲:年迈的父母,久违的兄妹,盼望着父母归来的留守儿女........对故乡恋也罢,厌也罢,因为有亲人在那,不得不做归家计。
年关前有几条返乡新闻被热议,是因为冲击了中国人的情感底线。有些地方的官员宁左勿右,层层加码,不分青红皂白拒绝游子回家以减轻防疫的压力与风险。多数官员只做不说,河南郸城县县长一番“恶意返乡”“先隔离后拘留”成为流传全国的金句,是因为他公然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北京的两姐妹,一位12岁一位5岁,在外婆的带领下回哈尔滨探望爷爷奶奶和太姥姥,车抵达哈尔滨的车站,但因为当地的防控措施,两姐妹要么在哈尔滨隔离14天,要么买车票即可回京。她们选择了后者,和前来接站的祖父咫尺成天涯,在站台上泣别。南开大学的一位学生回到老家甘肃平凉,2天后他就读的南开大学津南校区被确定为中风险区,当地官员催促其去宾馆隔离,且自费。该生家是低保户,父亲残疾,他以家里没钱支付回禀,基层工作人员让他去借贷。后来他的大学的辅导员得知后,解囊相助帮其度过难关。
这三件发生在中原、东北、西北的回家难、难回家的故事,或许也发生在南北东西许多不为人知的村庄、小镇和街区。这些事看起来小,但足以载入史册,多年后以此来判断一个时代普通人的生存状况,以及文化、风俗在权力作用下的流变。
无论是郸城那位在上海工作、说“枪毙”也要回家过年的男子,还是相携回哈尔滨看望祖父母的小姐妹,或是寒假回到甘肃老家的大学生,故乡对他们的吸引力仅仅是因为要和自己的至亲过年团聚。如果再过些岁月,他们在老家的父母和祖父母故去,或者毕业后在大城市里定居而把父母接过来,那么即使疫情早已过去,一片太平景象,地方官和铁路、民航运行商想出各种招数,呼唤在外的游子回故乡,恐怕也不知有多少人响应。曾因防疫严禁游子返乡的地方官,比如那位董县长已经退休,没准也进了大城市和儿女生活在一起。
中国人的故乡,在不远的将来,大概是要集体消亡了吧。当然,未必是件坏事。
中国古人写归乡的诗文汗牛充栋,我最喜欢的是宋之问的《渡汉江》。“岭外音书绝,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被贬谪在广东罗定县的宋之问,只身返乡。他渡过汉江将进入到南阳,离故乡(其故乡一说是山西汾阳一说是河南灵宝)越来越近了,心情却变得复杂而矛盾,与家乡亲人音讯隔绝日久,迫切想知道他们的近况又担忧会听到不好的消息。
古代中国,交通和信息不便,游子归乡是一件无比艰难、充满着种种风险的“壮举”。一个离家许多年后的游子,攒够了盘缠,放下了谋生的羁绊,决定千里归乡。乡关渺远,越过一座座山梁,跨过一条条河流,经过无数的小径和村庄,历经千辛万苦回到故乡。遇到的场景,很可能是:“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今日中国,公路、高铁四通八道,信息沟通已进入5G时代,古人归乡在行旅上的艰难已不复存在,可有一种阻挡归乡的力量比地理和信息上的阻隔强大得多。至少汉乐府中那位归乡的老兵,他家的旧宅没人拆除,更没地方官说他是“恶意返乡”。
昨天下午,家姊在群里告诉我们几个在外省过年的兄弟,说小奶奶凌晨过世了,问我们要上多少钱的祭礼由她转奉。这个消息让我心里很难受。小奶奶是我的一位族祖母,和先母同岁。她的丈夫小嗲嗲比先父小一岁,两人一起长大,是一辈子的好伙伴,名曰叔侄,情如兄弟。我的父母过世后,小嗲嗲小奶奶前来吊问时,十分伤心。2019年我回乡过年时,共天祖的族祖父母辈的还有七人,我一一探望,心里知道这几位看着我长大的长辈,和他们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和父母同龄的长辈渐次凋零,我在故乡的同龄人也进入了人生下半场。当故乡熟悉的人物越来越少,故乡就变得越来越遥远和模糊,直至成为一个地理名词。
父母在世时,父母在哪里,故乡在哪里;父母去世了,那么我在哪里,故乡就在哪里。——想到这,我便有种自我安慰的释然。
祝福各位朋友在哪儿过年都是一样的幸福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