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往事 | 李氏父子：最早的议员和最后的进士
▲李家大院鸟瞰 摄影：彭志
李臣典（1838—1864），字祥云，湖南省邵阳县北路人（今属邵阳市新邵县），号称湘军吉字营第一猛将。他追随曾国荃多年，在与太平军作战中战功赫赫，渐次擢升守备、参将、总兵、提督。在攻取天京中功列第一，锡封一等子爵，卒赠太子少保，谥忠壮。
忠壮公的故里在今天的新邵县巨口铺镇程蒋坳村，距离我老家的村庄大约八里地。这支李氏与我的家族在宣统年间曾合谱，后来分开了，据说在几年前五修宗族时又合谱联宗了。李臣典是老家方圆几十里李氏中名气最著、官爵最高的人物，民间关于他的传说很多，真真假假难辨，有些则凭历史常识就可判断荒诞不经。他在攻下天京城数日暴亡，锡封其子爵的诏书还未到达金陵城。老家人说他祖上葬了一块“鲤鱼过江”的地，鲤鱼背只在江面上显现很短时间便沉入水下，即富贵如昙花一现。
各种关于李臣典的传说中流布最广的是他的死因，说他是攻城后，“连御十女，恃壮不休息，不久，卒于军”。这一传说由唐浩明先生采用写进小说《曾国藩》中，许多人便当作史实了。我们知道民间故事在口口相传中往往有各类添油加醋，小说是可以虚构情节的。考诸史料，无论是正史还是学者的著述，没有一条明确说过他是纵欲而死。《清史稿》曰：“臣典遽病，恃壮不休息，未几，卒於军，年二十七。”近代著名学者朱孔彰在《中兴将帅别传》中，述李臣典的死因：“公夜战过劳，明日病热，自恃年壮气盛，不谨疾之由也。”或许后人以“夜战”是春秋笔法，指代床上之战，但如果了解湘军攻占天京的那段历史，就应知道作为“敢死队队长”的李臣典不分昼夜连续攻城，“夜战过劳”名副其实。长期紧张的作战，病患潜生，大胜后突然松弛下来，反而容易一下子得重病，这是常有的事。我此说不是为尊者讳，只想说明一下，无证据支撑坊间流传的李臣典死因。
李臣典的故宅还在，已很破败了。吾友彭志长年致力于湖南乡间古建筑的探访与保护，他写有一篇《湘村发现137期：新邵巨口铺李家大院》，对李臣典故居作过详实的介绍，图文并茂。
▲李家大院内部 摄影：彭志
李臣典殁时无子，过继其侄子（其弟李臣章之子）李长禄为嗣，承袭了一等子爵。我撰此文介绍李长禄和其子李世由两位被故乡忘却的人物，是因为这父子两人在中国近现代社会转型中有着重要的表征意义：李长禄是中国第一代国会议员（清末资政院议员），李世由是中国最后一科进士。
先从儿子李世由说起。世由，一名振铎，字晓暾，生于1879年，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进士。这一科是中国1400年科举史中最后一科。李臣章早年间就跟随哥哥李臣典在外打仗，哥哥去世后他依然在湘军的老地盘两江地区谋食，其子长禄和其孙世由都在外地长大。按清代的规章，五代后才能改籍，但在湘军实力遍东南时，这个算不上什么障碍，到李世由时，便寄籍安徽广德州参加科考。
不少文章将李世由说成李臣典的嗣子，大谬。李臣典1864年去世，李世由1879年出生，怎么过继为子，只能是其孙。梁启超在一篇文章中将李世由误写为李臣典之子，流传甚广。任公的学生蔡锷1903年在《致颜昌峣书》中曰：“金陵则敝邑李君晓暾（李臣典之孙）愿以全力任张罗，前途必有望也。”蔡锷和李世由是一个县的同乡，所了解的信息比其师准确。
近代典故名家黄濬的许多朋友也是李世由的朋友，他在《花随人圣庵摭忆》中论李世由的诗：“君为李忠壮公臣典之孙，又为杨仁山高足，以将种学佛，于诗中可乩其气象。”该书转引李世由《暾庐日记》所言，“曾文正公手写日记，有记先大父忠壮公事”。“大父”即祖父，自己总不会认错祖父和父亲。
李世由进士及第后，分发到江苏任清河县（今淮安市区）知县，后曾做过一段时间的吴江县知县。这两县的知县，都是肥缺，应该有朝廷照顾功臣之后的缘故。可李世由不会做官，仕途蹭蹬。江苏兴化人李祥（字审言）在《暾庐日记》序言中说世由被罢官的原因：“晓暾有笑癖，见宪台，无故辄笑，怒其嫚，论劾以此。”一个人喜欢笑，在官场就不合适，见到上司无缘无故发笑，更是会被误以为对上司轻慢。李世由罢官后，长期闲住在南京，与朋友诗酒唱和，1919年在郁郁中逝世，年仅40岁。
再回过头来说说父亲李长禄。长禄袭爵时其年尚幼，长大成人后蒙荫进入仕途，授候补知府，分发广西。1905年，科举被废，1906年9月1日，清廷颁布“预备立宪”诏书，预备立宪正式开始，改官制亦是新政重要内容。在预备立宪时期，中央成立“资政院”，相当于国会，各省成立“咨议局”，相当于省议会。清末的资政院是一院制，规定共200名议员，其中各省的民选议员100人，钦派议员100人，暗含一院中有平民院与贵族院的分野。湖南民选议员4人，为汤鲁璠、黎尚雯、唐右桢；钦派的世爵议员2名：曾广銮（曾纪泽之子，袭一等侯）、李长禄（李臣典之子，袭一等子）。
湖南人不安分、敢说敢干在当时是出了名的，有了议员这个身份后，更是不得了。几名湘籍民选议员是呼吁速行立宪、弹劾官员的积极分子，一点不意外，而曾、李两名钦派议员也不甘人后，毫不给朝廷面子。
1910年（宣统二年）10月3日，资政院召开了第一次常年会第一次会议。弹劾军机大臣案成了此次会议第一号议案（也是中国议会史第一号），原由是行政机关程序违法，侵夺了议会之权。其中一个重要的案例是广西咨议局本来已通过了限期禁止鸦片交易的决议案，可广西巡抚张鸣岐则说：“禁期不展，市面必有危险”，以防范经济危机为由将禁止令延期。广西咨议局的议员调查发现，“各绅士之意均不主张展期”，“如果允许展期，是全省之舆论不敌一二奸商之运动”，广西咨议局在给资政院的电报中说：“似此禁烟之令任意反汗，各属必因而观望，于全省禁烟大受影响，且已公布之议案，亦可变更，恐将来议事全无效力，殊非朝廷设立咨议局之本意也。”但在鸦片商的策动下，张鸣歧一意孤行，强行禁令延期，广西咨议局以请求集体辞职来对抗。官司打到朝廷，军机处站在巡抚一边，资政院当然要挺广西咨议局。
10月6日下午1点30分，资政院议长溥伦主持广西事件审议。溥伦开场说，摄政王需要给广西咨议局一个满意的答复，“甚关紧要，”“请诸君详细斟酌”。接着开始议员发言，李长禄放了第一炮。他因为曾任广西候补知府，在该省呆了四五年，且在厘金局办过差使，对广西政局很熟悉，发言有的放矢，入骨三分。
李长禄开宗明义：“广西禁烟事小，而咨议局机关甚大，决议之件，南山可动，此议案自不可移。”一下子就占到了法理的高地，这事关键是咨议局的权力被巡抚给剥夺了，巡抚可以任意废除、修改咨议局通过的议案，以后议会还能做什么？然后他历数广西官府和张鸣岐的算计，广西“所谓公款者，凡各厘金局所收入，皆存之于大商家生息”，官家的款项，每年的利息收入归于盈余项下，各局的办事员可以提二厘花红作为奖励。“平时官款以一纸空票存店”，政府用钱时向各大商家挪取。——这就是赤裸裸的官商勾结。
李长禄进而批评道：“近日该省官吏多饱私囊，凡遇举办各项新政，即以财政困难为名，甚至借此放弃责任。”“烟土一项，搜刮无遗”，巡抚张鸣岐“宁敢上违禁烟，不甘坐失利薮”，将广西咨议局“议决公布之案倏尔变更”。他义正辞严地说，“功令昭垂，公议宣布，岂可任该抚一人意见败坏全局？”
10月6日下午2点30分左右，溥伦提及资政院预备国会议员对广西事件进行表决，三分之二以上议员赞成决议张鸣岐禁烟展期违法。下午3点30分，资政院将表决结果向摄政王载沣汇报。载沣以宣统帝的名义向广西发出电令，勒令广西巡抚按照咨议局议决禁烟，广西咨议局迅速召集照章议事。一号议案以议会战胜地方行政长官告终。（参考《最初的国会——晚清精英救国之谋1910 — 1911》/李德林 著/九州出版社/ 2015年1月版）
因资政院第一号议案，李长禄议员的发言使其名动天下，但这也是他最后的荣光。清廷以一己之私，倒行逆施，使得改良与革命的赛跑中革命胜出，武昌起义后，立宪派的骨干与革命党人合作，清室退位，李长禄结束了他短命的资政院议员生涯。
科举废，议会兴，社会精英由科举考试入仕转变为通过选举从政，这是传统社会向现代文明社会转型的重要标志。清末这条路选对了，但没能走下去。李长禄、李世由父子俩的结局与国运一般同，李世由罢官后有一首诗可看作父子俩命运的写照，至今读来，不免扼腕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