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文|有和你争抢食物的兄弟是幸福的：读曾国藩古风《寄弟》
昔我初去家，诸弟各弱小。
阿季髡两髦，觑人眸子瞭。
后园偷枣栗，猱升极木杪。
叔也从之求，揖我谓我矫。
分甘一不均，战争在毫秒。
余时轻别离，昂头信一掉。
老弟况童騃，乐多忧愁少。
瞥然成六秋，光阴成过鸟。
这是曾国藩早年在京为官时写给几位弟弟的一首五言古风，兹节选的上半部分。诗以白描的手法回忆起离开故乡前，兄弟相处的手足之情，颇有白乐天诗的风韵，几位弟弟活泼生动的形态和长兄对诸弟的爱怜与思念跃然纸上。
此诗应作于道光二十三年（1843）岁末，曾国藩虚岁三十三（下文诸弟年纪皆以虚岁计），任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讲。是时他刚从四川任乡试主考官完差回京，有了一笔丰厚的收入。据张宏杰兄考证，曾国藩在四川一地所得的公项程仪加上私人所馈赠，计四千七百五十一两，他将其中千金寄回湘乡老家，并写了一封有些啰嗦的长信，嘱咐家中将其中的四百两分给穷困或对曾家有恩的族戚。这首诗很可能是随信与银一起寄的。曾府本想用这笔钱还清积年欠账，因此诸弟对兄长以钱分给亲戚族人大为不满，并复信说只是“区区千两”而已，埋怨兄长“非未有未经审量之处，即似稍有近名之心”。对于诸弟对其近乎是沽名钓誉的怨言，曾国藩很是伤心。
诗中所回忆的情形应是道光十七年深秋，曾国藩正四处告贷，筹备年末第三次去京师，参加来年春天的会试。诗所言“昔我初去家”，前两次会试虽然也是离家远行，但落第后又回到了湘乡。这次一考得售，而且十分幸运地以殿试第三甲入翰林，用古代的话说是“释褐通籍”，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成了国家干部，才是真正的“去家”。这一年老二曾国潢十八岁，曾国华十六岁，曾国荃十四岁，曾国葆九岁。所以说“诸弟各弱小”，都还没有到弱冠成人之年。
这首诗描述的场景十分写实。长兄又要远去奔前程了，而不谙世事的诸弟希望得到哥哥的爱护与安慰。所以“后园偷枣栗，猱升极木杪”，所谓的“偷”，只是没禀告父母、擅做主张的采摘而已。曾国华、曾国荃已经是半大小子了，完全有能力爬上树自己摘果子了，但分析下文，爬树摘果是曾国藩本人所为。或许是因为曾家家教甚严，只有成年的大哥才有在后园摘果子的“特权”。让大哥给摘果子是曾国荃首先提出的，“阿季髡两髦，觑人眸子瞭。”阿季即亲兄弟中老四国荃。古代未成年的少年儿童发分垂两边至眉，谓“两髦”。《诗经·柏舟》：“髧彼两髦，实维我仪。”曾国荃睫毛长长的，瞅人眼神明亮，看上去就是一个聪慧的美少年。曾国藩相人，首先看眼睛，从眼睛能看出一个人的正邪和聪明与否。早年时，曾国藩于诸弟中最看重曾国荃，曾说“屈指老沅（即沅甫国荃）真白眉”。
做官前的曾国藩什么农活都干，而且如南方多数少年一样，爬树敏捷矫健。杜甫的《百忧集行》诗曰“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未及而立之年的曾国藩也还有一颗童心，特别是在几位还未成人的弟弟面前。
当老大答应老四的请求，老三曾国华也效法了，向大哥作揖央求，他也要果子，并且拍马屁：大哥你可真厉害！大哥将摘下的果子得给几位小弟弟分食，可是“分甘一不均，战争在毫秒”，这是兄弟多的农家常见的一幕，男孩子们争食物，也是家庭兴旺的一种表象。曾国华十六岁、曾国荃十四岁，正是爱打架的年龄，至于最小的弟弟曾国葆，才九岁，估计不能参战，只能旁观吧。“老弟况童騃，乐多忧愁少”，此诗中的“老弟”即最小的弟弟，“童騃”的意思是年幼无知，也就无忧无虑，整天快乐地玩耍。白乐天《观儿戏》云：“一看竹马戏，每忆童騃时。童騃饶戏乐，老大多忧悲。”
当时十八岁的仲弟曾国潢不在后园摘果争食的现场，已是一个小伙子的他，是否正下地干活，或者求学于外地？
写这首诗的时候，曾国藩已离家六年，几位弟弟长大成人，各为自己的前程奔忙。而在京做官的大哥，是几位弟弟的依靠和整个家族的顶梁柱。虽然，曾国藩进翰林院后，其祖父星冈公曾说过，全家不靠宽一（曾的乳名）吃饭。但作为长房长孙，在那个时代是难辞对整个家族的扶助和对诸弟的引导之责任的。在外宦游六载，这六载正是几位弟弟最重要成长时期。曾的这首诗，有对不能陪着弟弟成长、为父母分担责任的负疚感。所以说“余时轻别离，昂头信一掉”，诗人那时候想到的只是即将参加的科考，关心的是自己的前程。
曾国藩这种长兄对诸弟的关爱与思念之情，鲁迅的旧体诗亦有体现，他曾写过《别诸弟三首》，其一曰：
谋生无奈日奔驰，有弟偏教各别离。
最是令人凄绝处，孤檠长夜雨来时。
只是成年后的鲁迅、周作人兄弟骨肉成仇，不能不说是一大憾事。相比较而言，曾氏兄弟之间亲密的兄弟之情，能维持到最后，最重要的原因是曾国藩这位做长兄多年对诸弟的教导、爱护和对大家族的维护。
今日都市里的独生子女读这类诗，恐怕会有一层隔。这是由计生政策造就的畸形家庭结构使然，是没办法的事情。
作者系“今日头条”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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