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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性研究指引》01:不是回趟老家,就叫定性研究

石头君 学术与社会 2019-04-10


夜览秦淮,2018年1月23日,摄于南京


一、小引


就快过年了,想必大家都已经回老家了吧。后台有读友问我:说好元旦后就推出的《定性研究指引》专栏,怎么迟迟不出来?你们还真是好学!😄


屏幕前的诸位,多数虽然已经回家,但据我所知,你们中的很多人应该还背负着研究任务,尤其是那些即将毕业的研究生,寒假里八成要为论文收集研究素材。


把故乡作为研究对象,这本身没有毛病。而且回老家做研究,性价比还很高。生于斯,长于斯,自然对故乡知根知底,了解地方性知识和辅助信息。回老家做调查,不仅没有进入门槛,还有可资利用的社会网络。费孝通先生的成名作《江村经济》就是在老家完成的。


不过,千万不要仅仅截取了对故乡的些微观察、只言片语和零碎感想,便开始轻下结论,更不要把对老家的研究写成返乡体的文章。返乡体的文章固然有其传播学等方面的价值,但它并不是定性研究的正确打开方式。


二、研究方法的自觉


任何研究者都必须有一个研究方法的自觉。经验研究的终极目标是通过对经验世界的理解与阐释,建立起相应的知识体系,以便桥接内在经验与外在世界,让我们从未知的此岸,到达已经的彼岸。而从此至彼的摆渡,需要研究方法的支撑。每次我在博物馆,总是好奇:这些美轮美奂的文物,当初究竟是用什么方法做出来的?


在对待定性研究方法上,有两种极端是不可取的:一种是拒斥方法,另一种是迷信方法。


一方面,从未知到已知,从此岸到彼岸,必须依靠既定的研究方法。只有知道了你的方法,包括同行在内的读者才能判定你所建构的知识是否可靠,如果可靠,它们又是在什么意义上得以成立和有效。而退一步说,有些研究即使其结论并不可取,但是它的方法和视角却可能让读者有所启发。


而另一方面,道不远人。定性研究方法也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玄学,它只是一种途径与手段。定性研究更不是点金术,不要奢望单单掌握了定性研究方法,就可以立马认清世界,写出现成的文章。水要一口一口喝,路要一步一步走,认识和理解这个世界,是一个复杂而繁复的系统工程,定性研究不是傻瓜相机——一按快门,立马成像。


当然,任何方法都有自己的局限与不足,我们必须对自己的方法有所警惕,更不能让研究方法替代研究目标,而应该视乎目标而取舍方法。不过,我们不能因为方法的局限而放弃方法。是药三分毒,但是如果小孩子发烧到了一定程度,也不得不使用退烧药。抗生素是有副作用的,但是如果新生儿的白细胞到了非常高的水平,该用也得用。


三、探究和省思人类的经验结构


人类社会与物理世界的根本区别在于,人类对于经验意义的建构与互动。在漫长的文明化过程中,每个文明体都逐渐习得了一种总结、归纳和提炼经验的信念系统:人类首先将经验归结在概念之中,然后这些概念再归纳为不同的命题与判断,这些命题与判断最后会被提炼为一种系统而丰富的信念系统。而定性研究是关于如何整体性处理人类经验的学问。具体来说,定性研究既旨在探究未知的经验系统,也力图省思已知的经验结构。

 

不同的群体、阶层都有其自身稳定的经验意义系统,这为我们彼此理解制造了障碍,定性研究的首要目的是明确那些我们未知的经验结构,为我们理解研究对象打下基础。如果我们看见了一个社会事实,但是却不辅以意义上的理解上的话,我们并不能说我们真正理解了这个事实。


定性研究的价值正是在于,它不仅可以帮助探究未知的经验,也可以帮助我们审慎地省思我们原本已知的经验结构。我们的信念系统有时候会固化为一种思维地图,作为生活秩序和社会秩序的基础和起点。思维地图的好处在于,它为我们节省了思考的时间和曲折,让我们可以更加轻松地梳理生活经验,并将进一步将生活程式化。但是思维地图也有其弊端,那就是它会导致大量的思维定势和刻板印象。比如,“山东人都是能喝酒的”,“女博士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文科生的数理思维很差”,等等。


更进一步说,人类的行动是高度反身性的,当你越是相信一个信念时,这种信念便越是会转化为一种行动力。我们不能依靠一些主观谮见和刻板印象来作出理性决策,我们需要更加本真的经验事实。所以,我们有必要借助定性研究审慎地省思我们所身处和面对的经验系统,更为本质地理解人与社会。

 

四、定性研究:确定事物的本质

 

虽然定性研究直接处理的是人类经验,但是其最终的目标却不是止步于此,而是为了确立我们对事物本质的整体把握。那些琐碎的经验事实对我们理解事物没有根本性帮助,就像我们与人相处,我们必须深入且根本地了解这个人,我们才好和他进行真正的互动,而不是停留在日常的客套与寒暄上。

 

定性者,确定事物之性质也。性质,是一种沉淀于事物中的内在的、稳定的、持久的倾向。确定事物的性质,就是要将那些内在的、稳定的、持久的倾向与外在的、易变的、暂时的倾向区分开来。我们通常强调,做研究必须有一定的“调查必要时间”,为什么呢?那是因为,只有待够一定时间,你才能辨别哪些是事物的内在特性,哪些是外在世界附加在事务之上的特性;哪些是事物稳定的特性,哪些是事物轻易又会改变的表现;哪些是事物持久的倾向,哪些只是事物一时的状态。


定性研究与人们日常生活的智识积累并无二致。所谓知人知面,更要知心,《论语》上记载了许多孔子在这方面的高明见解,比如,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从字面上看,从视到观,再到察,它们虽然都是看,但却是层层递进的探究与研读,而且每一层所要理解的项目都更进一步:首先,你要看一下他做这事的动机是什么;其次,你要看这人是什么来头;最后,你要看这人最后的志向在哪里。一旦知悉了这些,人又能隐藏到哪里去呢?

 

五、避免将自己经验套用到研究对象上

 

人总是倾向于用自己的经验来填充我们所观察到的经验现象,比如,我下乡调研的时候,在朋友圈发了一张渔船的照片,有回复说,我想拥有一艘船,打鱼吃鱼,周游天下。这是一种对打鱼生活很“海子”的诗意想象,而事实上,渔民的日常打渔生活十分辛苦,不仅要收拾船只,还要结网收网,我在渔村看到,很多老少包括十岁左右的小孩都在辛苦地清理渔网,清理一张5块钱。


做定性研究有一个二难:一方面,如果你没有经验,研究者便缺乏理解对方的基础;但是另一方面,如果研究者过分沉浸和相信自己的经验,便可能替代对方对相关的经验解读。因此,做定性研究必须放下思维定势与价值预设,朴素地面对社会生活的经验。定性研究要求研究者设身处地站在对方的结构环境和生活处境中真诚地观察、理解和体会他的研究对象,而不是将他在另外一个场域中习得的观念体系和价值系统,来生硬地套用在另外一群人身上。定性研究不能掉入一些概念和想象的陷阱中,更不要被那些以讹传讹的标签所误导。


做定性研究最危险的是,在进入研究之前,研究者就已经形成了一套预设,然后在研究过程中不断四处寻找那些有利于既定预设的材料,然后再将它拼凑成一套看似合理的论据,用来验证自己的预设,最后形成一个闭路的意见循环。如此一来,每个研究者都要走出自己的知识储备和理论框架,对自己的经验保持适度的怀疑,甚至挑战。要尊重研究对象的生活世界和经验系统——它可能是研究者的一个盲区,尽可能地还原和体察对方的意义构造。这就要求定性研究时刻保持对研究对象的敏感性和好奇心,同时必须保有移情的能力:既要感知并把自己置身于研究对象的生活背景中,又要体察并提炼自己没有直接经历过的生活或社会过程。


大部分返乡体文章为什么要不得?因为很多作者并没有放下自己既有的预设和成见,不是设身处地站在农村的结构环境和生活处境中真诚地观察、理解和体会他的研究对象,而是将他在另外一个场域中习得的观念体系和价值系统,来生硬地套用在另外一群人身上。这些文章并没有给读者提供新的信息、见解与知识,而是在强化原有的价值预设和思维定势。


中国传统尤其是宋明理学的治学方法中有一套体验法:学者要想了解一件事物,则必须首先抛弃自身的成见,忘却自我,然后以同情同心的姿态,投入认识对象之中,深入研究对象的内在本质,考察其兴起渊源与发展脉络,并且加以深切沉潜的体察,欣赏其最深切的意义与价值。宋儒将此谓之“切己体察”,这种“切己体察”的治学方法实际上就是定性研究的本职工作。


六、阅读研究对象的经验结构

 

经验系统是生活世界密不可分的组成部分,要回到研究对象的经验本身,只有回到研究对象原初的经验本身,我们才能理解彼此。我们要学会阅读研究对象的经验,除了放下自己的经验包袱之外,还要试图深入对方的经验系统,并且在充分体察的基础之上打开这些经验的结构与纹理。


然而,这并不是说将研究对象的经验绝对化、神秘化,而是要打开经验,仔细阅读这些经验纹理,并有效解读这些纹理的脉络,来源与原理。阅读经验,不仅要阅读经验的阳面,也要阅读经验的阴面,就像仔细品玩一个硬币的两面。研究者只有同时熟识经验的双面,他才能够更深切地理解认识对象地行动逻辑及其意义系统。实地研究的必要性之一,便是为此。就像我们跟人打交道,只有我们见识了人前人后的两面,才能深刻地认识这个人。有时候我们在实地研究中见识的阴面并不一定全部都会写进研究之中,但是它是构成我们的系统认识的基础要件,就像我们的地基,等高楼大厦起,地基早已深入地底,虽然不可见,但是却离它不得。


解读经验,定性研究一方面需要回到原原本本的事实和经验本身,另一方面,又需要超越经验和事实、上升至理论甚至经典。定性研究者需要学会讲故事,讲故事的基础是,先把故事讲清楚,先充分理解故事的来龙去脉,把故事的起因、经过、结局和后果给说清楚,而不是故事按照既定的思维定势,把故事架构给肢解了。比如,研究精准扶贫,你首先要把精准扶贫的来龙去脉讲清楚。


当然,阅读经验,却又不能朴素地复述经验,陷入朴素的经验主义,因为经验的背后还有更深层次的事物发展的理路,甚至它根植于我们的历史人文经典相联。为此,定性研究还必须具有理论上的想象力。定性研究就像拔萝卜,研究者既要尽力揪住萝卜叶,又要想办法挖出萝卜根。拔萝卜的力度一定要控制好,既要拔出萝卜带出泥,又要小心不能把萝卜根扭断;不然,根是根,叶是叶,我们就得不到一个完完整整的萝卜了。


本文部分内容已经发表于《中国社会科学报》2018年1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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