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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之光 | 我们的阿拉伯兄弟:第三世界国际主义与理解中国的方法

2017-04-23 阿尔 法意读书


好书是伟大心灵的宝贵血脉。——弥尔顿


今天是世界读书日。亲爱的读者朋友们,你们是否在清晨、午后、傍晚挑选一个闲暇时光,捧起飘着淡淡墨香的一卷书,享受灵魂片刻的小憩呢?前几日法意君聆听了殷之光老师一场精彩的演讲,借着读书日的春风,希望与大家分享一二。


我们的阿拉伯兄弟:

第三世界国际主义与理解中国的方法

作者:阿尔


导言

谈第三世界往往现在属于被遗忘的故事,当我们的目光总是落在西方世界、关注英美之时,第三世界看待国际关系的视角往往被忽视。殷之光老师却在此背景下,提出了国际体系变迁对于个体思想的影响。从中国和阿拉伯关系的演进史中,向我们展示第三世界国际主义与理解中国的方法。



壹:如何理解第三世界?

前段时间,法意读书也对主讲人殷之光老师做了一次微访谈,以《殷之光:从文学史到国际体系研究,不变的是初心》为题在公众号上进行了推送,展现了老师求学、教学的个人经历,也透出老师对于国际体系的自我理解。当我们以“世界观”为落脚点看待“国际体系”时,最基本的问题是回归“人们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的”。殷之光老师认为从自下而上的叙事角度来看待国际体系,其新兴体验的关键在于“人民”和“感受”,而通过细读的方式,去理解电影、音乐、宣传画、广播、新闻报道、学术写作等由人民基于自身感受所创造的文化产品,是理解意识形态构成的现实证据。落脚于我们的阿拉伯兄弟,重新看待第三世界国际主义与理解中国的方法。


距离我们最近的第三世界国家是朝鲜,它同时也是现代相关度比较高的典型。在中国的立场上形成了两个不同的角度看待朝鲜,有观点会强调抗美援朝是朝鲜共和国的立国之战,以此建立了朝鲜和中国之间相互关联的历史友情。也有人说关心朝鲜与中国国家利益毫不相关,我们应当更多的关注美俄等西方国家。难道第三世界真的如同新现实主义的观点所说,在国际关系里丧失了存在感,在国际利益的天平里轻如鸿毛?溯本求源,还应当从第三世界的起点“世界观”中寻找答案。


1919年9月1日,26岁的毛泽东撰写了一个《问题研究会章程》,提出当时中国需要研究的71项大大小小共144个问题,想弄清楚当时社会和人生面临的“所必需”或“未得适当解决”因而影响进步的各种“事”和“理”。“理解世界”和“改造世界”成为毛泽东为中国留下的两个重要问题,至今依然值得深思。当今社会,理解世界成为关心军事、政治,重在塑造国际影响力,而贸易更是成为了理解世界的根本。我们今天可以在国内认真上班,明天也可以像梁朝伟一样去往欧洲喂鸽子,国际主义在我们的生活中与个人毫不相关。但实际上,正是对于世界的基本想象,反映了我们所理解的最完美的生活方式是什么?在宗教衰弱的时代里,世俗世界对于未来的想象可以朴素的表达为人民生活的奔头。以前我们关心共产主义革命,期待世界大同的社会,现在我们关心房价和工资,认为时代充满了压抑和失望,正是折射出我们认识世界的方式——“世界观”发生了变化,对于第三世界的认识也随之变化。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世界政治在过去的20世纪变动剧烈,我国对于第三世界的外交定位从“中间地带”到“一边倒”再到“第三世界”,反映的是中国认识世界的延续,并不是断裂的决策。正是在《问题研究会》章程中,体现了毛泽东的观点从康有为的政体设计转变为再造新民,其基础是改造人民认识世界的方式。其实,在《问题研究会》中已经提出了两个与中东密切相关的问题:埃及骚乱(抗议英国殖民者)与土耳其分裂(独立运动)。在当时的中国背景下,中东与我国没有贸易联系,也不属于我国的改革盟友,国内革命更是还未解决:根本没有任何值得研究的现实价值。那么为什么毛主席还在此种境况下,看重中东问题?这正是反映了毛主席的大格局、大视角:革命本身不仅是一族一地一国一民,而是“改造人民”被置于核心位置。我们对于革命的第一印象,或许是精英们振臂一呼,各地才纷纷响应,往往是自上而下的叙事方式。但毛主席不这么认为,他一直重视人民的革命力量,更是努力实现自下而上的革命方式。那么人民又是如何知晓革命的讯息?在鲁迅的小说《阿Q正传》中,主人公阿Q仅仅是江南小镇中的普通百姓,典型的流氓无产阶级,他却整日说着“革命了,革命了”的话语。鲁迅描写了酒馆的场景,从城里回来的人,绘声绘色的在酒馆议论城里的景象,吸引众人的注意,这正是阿Q知晓革命的原因所在,革命需要被传播和动员。如果我们仅谈“现代化”问题,北洋政府的决策应当早已做出了回答。但历史证明,关键并不是精英引领的“现代化”,而是作为政治主体的人民。人民作为自在阶级,开始慢慢变得有政治觉悟,不仅是对于自我权力的认识,更重要的是想象国家,甚至是拯救全人类。人民开始有意识的认识到自己所做的一系列工作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而是展望于全人类,这正是马克思所讲的自为。我们理解第三世界,正是体现了人民作为政治主体的发现和自我发现:我们的阿拉伯兄弟是我们的革命的兄弟


贰:理性化的讨论民族主义

在后冷战时期,新现实主义分析方法的基础是存在国家组织形式,但如何界定国家?存在的假设是民族即国家,国家即主权,民族主义在国际形势中与国家主权绑定,为其提供了合理的存在理由。


最初的国家概念或许是地缘政治的理解方式,在私有权的概念上界定边界、利益,继而对主权产生诉求。1648年的《威斯特伐利亚条约》确定了国际关系中应遵守的国家主权、国家领土与国家独立等原则,对近代国际法的发展具有重要促进作用,但是回首再次审视又将评价其是否合理?到20世纪80年代,民族主义又演变成为国家的附属品,国家称之为推动机制的前提,是一种动员方式,成为人民自决过程中不可或缺的理由之一。后民族主义时期,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中提出了新的民族共同体概念,但在殷之光老师看来,依旧无法脱离资本主义。共同体的共识性角度无法脱离报纸、货币、博物馆等具有相当文学性的事物将人民联系在一起。我们重新看待康德的民族主义,神不存在的世界里,人成为中心,因此意志比之灵魂地位上升。民族主义的前提应当是脱离灵魂概念,重视自由意志。但正是因此,后启蒙时期的政治想象不适合伊斯兰世界。


当今世界的国际关系亦或者国家想象很大程度上受制于后冷战时期的想象方式,更具象的说是恩格斯的想象方式,属于阶级斗争的结果,此种叙事往往遮蔽了第三世界独立运动的历史与政治丰富性。在意识形态衰弱的80年代之后,国际关系的讨论又转向为对国家的理解,界定“我是谁”的基本问题。我们不再谈雷锋为人民服务,人民作为政治主体,丧失了其原初的意义。像南泥湾和夜上海的对比,“改造世界,创造自我”与“马克思观点中异化的人”成为上世纪中国人民对于国家想象的基础矛盾。无法界定“我是谁”,又如何判断“谁是我兄弟”?


之光老师为我们讲述了一次他参与有关第三世界的相关会议时的经历,当他做完演讲之后,有中东代表随即提问:“中国已经成为了大国,却为什么没有对巴以问题作出贡献?”非洲代表也不甘示弱:“中国一直以来帮助非洲,下一步又计划给予我们多少经费援助?”。老师的第一反应是无言以对,不仅是因为演讲内容无人问津,更多的是对于第三世界人民将中国视为“救世主”的观点深感无奈。其实早在国际歌中就明确指出没有救世主,可我们往往想象的是救世主到来的世界秩序。一如好莱坞大片中的英雄主义,Batman是救世主,哥谭镇人民是暴民,人民/群众的形象的转换回应的是20世纪世界秩序转变的问题,民族主义转变为民粹主义,成为骚乱、混乱的代名词。作为分离性力量的民族主义限定了我们今天对于民族国家以及在此之上的世界秩序的想象能力。殷之光老师指出,民族主义在西方之外地区的兴起,呼应了当时试图通过超越民族国家想象、构建地区或者世界范围内整体性的政治认同、并进一步尝试构建新的平等秩序的政治实践过程。


叁:为什么谈国际主义?

我们讨论世界秩序,已经将神、宗教抽离于世俗世界,国际主义的关键成为“人民”。人民作为政治主体的发现和自我发现,最直接、最重要的方式是传播。以20世纪中国对阿拉伯民主独立和解放运动的想象与叙事方式为例,探讨国际主义想象是如何参与到新中国的社会政治建设中去,并最终塑造新中国人民的世界观。


以人民日报为考证,之光老师为我们展现了一副具体的历史景象。1958年卡西姆发动政变,推翻哈希姆王朝。5月15日,毛主席午夜谈话会即重点讨论伊拉克问题。5月16日,人民日报表示承认伊拉克人民政府。7月16日,午夜再谈。7月17日,天安门广场50万人抗议大会上,声援伊拉克,反对美帝国主义侵略黎巴嫩,支持伊拉克人民等口号响彻云霄。时任北京市市委书记彭真发表了慷慨激昂的讲话:“这场集会是为了支持伊拉克共和国,支持黎巴嫩。反对美国干涉,庆祝伊拉克民族独立的伟大胜利,是阿拉伯人民的胜利”,现场同传及时地为阿拉伯共和国的代表团成员翻译传达讲话内容。7月18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消息是:“六亿人民同中东人民站在一起”,副标题为“首都五十万人大示威高呼‘美军滚出黎巴嫩’”。除此之外,当天在场的还有一位著名的法国纪录片导演,刚刚代表左翼报纸去采访朝鲜,结束后转道中国。他当天就写了通讯稿寄回巴黎,7月24日周刊出稿,文章用了“惊心动魄的景象”来描述此次事件,将其定义为一次民族狂欢运动。两天后文章又翻译成中文,在人民日报头版刊登。通过新闻的来回传播、翻译,鲜活的语言描述转述现场情况,再通过翻译了解法国人如何看待此次事件,影响力不仅是亲历者,更涉及所有的阅读者,这正是安德森所言的共识性。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后,中东问题出现在世界舞台代表了反帝国主义的斗争不仅发生在中国,中国的反帝斗争在全世界都可以找到盟友。毛主席认为看中间地带重点在于两个方面,第一是帝国主义,第二是与旧殖民主义的冲突。在中国共产党革命的过程中,反帝国主义关键在于看待中东问题,而不仅是我们自己的反封建反殖民反帝国主义。回应、理解中东情况,正是中国在革命胜利后对于革命重点的延续,再造人民上升至关键位置,反帝因此超越阶级,民族主义也可以被置换为社会解放的同义词。


反观国内,1958年的中国正在经历“大跃进”的关键时期,国际主义却在此时在人民之中传播,这两者又是如何产生联系的?人民日报曾用一整版报道,钢铁厂工人在工休时间组织支持伊拉克,通过跃进的形式参与共产主义运动,还伴随着学习丰富的理论知识。人民日报第八版也从刊登社论发展为逐渐刊登读者来信、读报词典、名词解释,向群众解释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词汇。知识开始出现在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中,农民通过讨论得以了解世界事件,构成了当时人民认识和理解世界的基础。我们通过以人民日报为主的解放日报等文学形式载体,向人民传达中国革命的经验本质上与苏联完全不同,中国的民族独立是革命斗争的延续。面对民族主义,我们强调团结多于独立,我们不谈分裂、自决,而是重复反帝国主义、世界人民大团结。在神不存在的世界里,人民将成为主体,不仅是我们的世界,更是人民的世界。


评议

评议环节,四位评议嘉宾都从不同方面谈了谈自身的想法和体验,每一位老师以其旁征博引的独特观点启发了我的思考。


王锁劳老师提出了从语词角度理解“兄弟”,兄弟不仅是“阿拉伯兄弟”,阿拉伯人民也会称呼我们为“中国兄弟”。在阿拉伯的语境内,“兄弟”语词的渊源来自于四个不同阶段。“部落兄弟”意味着生死与共,福祸同享的使命;“宗教兄弟”代表拥有共同伊斯兰教信仰的穆斯林兄弟;“民族兄弟”指代了阿拉伯民族主义,但这一点基于区分国家和民族的不同观点依然具有争议;“革命兄弟”则是诞生于50、60年代的革命运动中。中国的“兄弟”语词却只来自于“宗室兄弟”与“革命兄弟”,语词渊源重合的部分只有“革命兄弟”。中国称阿拉伯为兄弟,源自于1955年中国共产党全国代表大会,但当时沙特却压根不会称呼我们为兄弟,这一点颇耐人寻味。冷战后,阿拉伯对中国的心态变化使得“兄弟”两字难以诚挚地道出,现在的困惑在于对方是否在历史的变迁中仍然称呼我们为兄弟?基于经济发展,中国对于第三世界往往扮演了债主和老板的双重角色,情谊在国际关系中式微。


廉超群老师则从“为什么学习阿拉伯语”的困惑,引出比较中阿历史的方法问题,进而肯定殷之光老师重构历史记忆的努力。这种国际主义叙事并不是中国独有的,阿拉伯世界更贴近第三世界。殖民斗争彻底(叙利亚),纳赛尔主义、叙利亚复兴党、阿尔及利亚、卡扎菲的意识形态下更彻底的革命主义、到伊斯兰主义,存在很多革命性、普世性的理想,但遇到现实政治时都会出现和想象的矛盾。廉超群教授提出“想象如何落地”的问题,探讨了“阿拉伯兄弟”想象与中阿外交政策、阿拉伯世界内部矛盾之间高度复杂的关系。这两者中都存在想象遇到现实、理想叙事遇到第三世界本土叙事、现实叙事遇到国际主义的矛盾。


王维佳老师在评议中比较了50年代的群众游行与2001年球迷为世界杯出线的游行,提出了全球化时代的“去政治化”问题,并从传播学的角度,对殷之光老师探讨的“第三世界”认同塑造及其瓦解,进行了进一步的探讨。老师表示,对于人民心理、文化上的重新塑造和改造,不仅是自发性,也蕴含了很多策略性的。美国冷战宣传工程传递给第三世界,其目的是塑造自身治理全球的合理性。中国如何建立阶级认同,传播的动力、机制、过程等问题也值得探讨研究。


章老师补充了“兄弟”一词在中国近代“五伦”观念突变的背景下的多种用法,“兄弟”类似于朋友,但兄弟关系中还透露着阶级关系。第三世界的兄弟,意味着共享共同的敌人、解放的使命。就像儒家公羊学所看待的国际关系,是内外问题的调整,也是对于自我界定的问题。而在20世纪内外相互联系的背景中,发生阿拉伯想象的直接目的是建构平等的国际关系。国内对于这一点,往往强调反封建,重视调动基层人民,凝聚各方力量。但实践中,经济为中心,外交保驾护航,国际关系成为实用主义的使用方式,语义和语用发生了断裂。章老师表达了未来能有更多学者从此角度进行研究和探讨的期待。


 

阿尔

札记


从微访谈中的好奇,到现场的思想震撼,“认识世界”和“理解世界”贯穿于殷老师讲座的始终,小编也真实的体验了一把人民政治主体的“发现与自我发现”。当下我们关心英美多于第三世界,新现实主义与实用主义成为主流观点,但对于第三世界的理解,无疑是国际关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中国与阿拉伯国家之间的关系折射出的是国际关系变迁下中国“世界观”的改变。讲座的主题中所体现了三层次的国际关系视角,让小编颇有醍醐灌顶之感。


除此之外,四位评议老师的发言内容,让小编看到了不同学科之间碰撞的魅力。文学、语言学、传播学等等,汇至国际秩序的体系之下,不同角度都补足了世界的不同面。很多时候,我们面对当下产生的问题,常常要从历史中找经验,从经验中寻真知。而这正如殷老师所说的,我们所做所思所想的一切,都是个体“世界观”的一部分,更是“认识世界”和“理解世界”的一小步。小编也要在此由衷的感谢本次讲座所传递的巨大信息量,想来在不同时间再细细回想,总能觅得新想法新收获。以我拙见与各位分享,若有不妥之处,烦请指正。

 

责任编辑:韩笑

技术编辑:一颗甜菜


世界读书日


 

没有书籍的屋子,就像没有灵魂的躯体。

——西塞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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