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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式天下|当中国哲学遇到美国力量

赵怡冰 法意读书 2017-08-08




在多极化的世界体系下,美国新上任的总统特朗普高声呼喊着“美国第一”,而美国作为一个权力中心,已经逐渐形成了一套涉及经济,文化,政治制度的“美式天下”体系。同时,伴随着赴美留学,赴美移民的大潮,我们可以看到许许多多跨国界空间中的“国际人”,美国的影响力已经波及到生活的各个领域。


本期,法意为大家带来的是Salvatore Babones于2017年在FOREIGN AFFAIRS上发表的一篇关于“美式天下”理论构建的文章,当中国哲学中的 “天下”观念与美国力量相结合,一套超越国家的“美式天下”体系搭建起来。文章认为,“美式天下”比世界上人类所知道的任何一个系统都更为稳定,它可能不总是公平的,但其是和谐的,将会在历史长河中留存下来。


Salvatore Babones是美国社会学家,悉尼大学教授,研究中国和美国经济和社会问题。其最新著作为American Tianxia: Chinese Money, American Power and the End of History,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7.


法意导言




美式天下|当中国哲学遇到美国力量




何为美国?当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提出“美国优先”的口号时,整个世界都因此不寒而栗,但是其实没有什么比一位总统将自己的祖国置于首位这件事更自然的了。“美国优先”的问题实质在于:对于世界上的其他民众而言,美国不仅是个国家,其意味着更多――不仅仅是一个最具权力的中心,并且是一个已经部分地以自己的理念重塑了世界的文化,经济,政治中心。


对于美国扩张后的当下世界,西方社会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描述它,因为现代西方世界在此之前从未见过类似的情境。上一次整个世界被组织成一个大体单一而中心化的组织还是在十五世纪,当时的东亚还以明王朝为中心。当时的中国不仅仅是一个领袖或地区的霸权主义国家,还是一个从缅甸延伸到日本的政治和文化领域的中心;并且作为形容这个世界的词语“天下”一词应运而生。


杰出的历史学家王赓武曾经说道:“天下”按照字面上的意思,意味着“普天之下的万物”,但是在帝制中国的时代,它开始指的是“决定谁是文明与否的一种普世价值的文明领域”。举例来说,在旧的天下体系中,中华文明变成了其他各国所追求的目标和标准,中国书法在东亚各地,甚至包括非汉语国家都成为了文雅的标志。明王朝授予非中原的统治者以番号,尽管这些荣誉对于亚洲的秩序而言,并非绝对必要,但缺少“番号”总是会导致他们手中的权力减小的一丝安全感。这种番号也使得外国统治者与中国进行贸易往来。由于绝大多数的国家在满足基本需求上是自给自足的。所以接近中国市场并不十分重要。但对于那些拥有任何一项意义重大贸易的国家而言却是十分重要的。


如今美国就是在全球天下的核心位置,这种美国天下不仅是一种state,或者是country,或甚至是一个帝国,它充满着生活的各个领域。在当今这个普遍联系的世界里,中国商业,俄国大学,甚至包括伊朗革命,都在美国的轨道上运行着。世界范围内许多人民都在反对着美国的政策或总统。但他们仍然想要将自己的孩子送进美国大学;将他们的钱投资进美国的公司;在美国社交网络上发表他们自己的言论。


这并非某种消费主义运动的失控。站在全球秩序的中心,美国能够在剩下的四分之一的世纪里重新调整世界道路――特别是从职业,休闲,思想方面对世界的精英份子的改造。他将其带入了一个互联网的等级社会。在那里可以获得需求,与联邦中心网络一起成功,与联邦规则一起互动。并且它使得二十一世纪的美国,比其他帝国和王国或历史上的普遍福利国家都更有影响力。美国,也就是说,这个国家本身拥有庞大的软硬实力。但美国也有其局限处;可“美式天下”没有。


中心之国


在汉语中“China”叫做“中国”,按照字面上的意思可理解为“位于中间的王国”,更直白的来说是“中央的国家或国家联合体”(鉴于在汉语中并没有复数的变形)。在日语,韩语,越南语和大多数其他东亚国家的语言中,“中央的王国” 也是中国的名字。在东亚的文化和政治领域内,中国总是位于中心的。举例来说,日本在日语中的名字叫“Nippon”,从中文字面上可理解为“冉冉升起之阳”。“nam”在越南指的是"南方"象征着越南的方位在中国古老民族“越”之南。


(图片内容:2000年全球出口份额,美国占13.8%,中国占3.5%,德国占7.6%)


中国的邻居们承认中国是东亚的中心之国,并用汉语的“天下”一词来形容中国所属于的体系。中国并不作为一个压迫性的帝国霸主来统治东亚,也没有像一个地区霸权一样提供一个全体系内的安全保证。中国的中心仅仅只是一个范围和地理位置的问题——中国十分庞大且周边所有的邻国都很弱小。


(图片内容:2017年2月,中国学生在夏威夷火奴鲁鲁的沙滩上玩耍)


因此,“天下”并非指霸权,而是一个体系。在这个体系中,中国不仅是一股强大的政治力量也是强大的经济力量。并且其拥有着文化的宇宙中心,尤其是精英文化。中国的邻国们吸收了孔子的学说;在韩国和日本,精英们传授着长期作为政府,学术甚至文学语言的古汉语;中国在外交上的形象从一个地方军阀变为了一个受人尊敬的国家。中国同样担负着经济重担,在与邻国的贸易谈判中,演绎着“要么接受,要么放弃”。


中国在向邻邦出兵时,往往会选择以支持该国一方势力的形式来介入,而不会选择去征服占领该国。实际上,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在留给子孙的训诫《皇明祖训》中早已给出了相关明确的指示,这与美国开国总统乔治·华盛顿抵制结盟[1]的思想颇为相似:


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2]


中国的国土面积、武装力量、威望以及地理位置都意味着当时所有的东亚国家皆须归于中国之“天下”。但在十六世纪欧洲人到来之后,对于各东亚国家,世界立刻变得比所认知的大了许多。以至于在1644年明代灭亡之时,中国已经不再是“普天之下”的中心了,它已经沦落为这个“更大的世界”里,其中一个主要的地区性强国罢了。


清代(1644-1911)在其开朝后的前200年内是一个比明代更为强大的政权,但其地区影响力却不及前代,这是因为在各邻国的眼中,其缺乏如明代一般,可以来界定他国文明程度的道德权威性。在这一阶段,日本完全与中国失去了联系,朝鲜统治者也仅仅是在武力强迫下承认了清代中国的宗主权。相比于追求去做普世智慧源泉的明代,清代仅像是一个爱欺负人横行霸道的邻居。后来它则变成了一个易受人欺负的邻居——接下来的历史中,中国被迫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最开始的胁迫者是欧洲列强,之后又包括了日本。


如今,在这个比曾经所认知的“普天之下”大了更多的世界之中,中国再次成为了一个地区性强国。中国的“邻居们”早已经适应了中国的复兴,但却几乎没有国家再次以中国为中心,转向成围绕中国的自我定位。惧怕中国崛起的日本和韩国继续将自己的外交政策与美国保持一致;唯有在东南亚地区中国还能够成为国际关系的支配者,但就算在这里,大部分国家对中国抱有的也是敌意而非友好态度。


一些中国学者,如哲学家赵汀阳等,发展出了二十一世纪的新“天下”概念——一个以儒家思想作为准则运行的和谐全球体系——“天下体系”[3]。但如果说在二十一世纪仍然存在一个作为中心的国家,这个国家也很明显并不是中国。说句公道话,中国作家和外交官们总会例行去否认在他们所设想的体系之内中国的特殊地位;反而,他们主张各国主权平等的原则,在所预期的和谐世界(前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胡锦涛2005年曾在联合国提出的这一概念)中,极力避免着中国的特殊角色。然而,这一所谓真正的“天下”——一个普天之下和谐运行的秩序——真的能够在没有一个中心国家进行调和的情况下存在吗?


如果我们细细回顾一下历史中明代的那个“天下”,我们就会意识到这个答案或许是否定的。和谐的达成,就中心国家这一侧而言,很可能需要其具有一定的儒家式宽容和克制,但总的而言,则必须需要存在一个中心之国。明代时期东亚之所以能够稳定,并非是因为在这一以中国为中心的和谐的联邦中,每个国家都心甘情愿地同意去和平地、互相尊重地生活;而实际上,是因为所有国际事务都必须围绕着这一个具有压倒性影响力的中心国家来处理,并且这一中心国家总体上还需要足够智慧,以至于不会依靠自己的中心性来扩大本国的短期利益。而相比之下,起源于文艺复兴时期,终止于二战的欧洲国家系统,则呈现了极端的暴力。在这个系统内,相互势均力敌的国家会为了控制权而决一雌雄。


今天的美国在当下国际系统内则是那个中心之国——所谓的“中国”。一些人认为,我们现今生活在一个多极化世界中:美国所占的全球GDP份额正在不可救药地减少;世界经济中美元的中心地位正在受到威胁;其他国家也不再那么尊敬美国了。但是这些持有衰退论的人们却忽略了这样一点:美国并不需要为了调和这一世界而去统治它。在如明代时期的东亚,或者现今以美国为中心的“天下”中,稳定整个系统的并非是中心国家的力量,而是其中心性。



跨国界空间中的“国际人”


如果说存在一件事物定义了美国在当今国际系统中的地位,那它就是中心性。举例来说,尽管敌对理应成为中国与唐纳德·特朗普之间关系的主旋律,但当今的中美关系却成为了新政府外交政策中的亮点之一。在四月新政府上台后两国政府元首的第一次会面中,习近平所持有的一个主要目的便是去保持美国金融系统对中国国有银行和清算所的开放。最终,习近平达到了他的目的,但却是以实行特朗普的市场准入优先权和让步北朝鲜为代价的。对于所有的国家,尤其是像中国这样的一个主要贸易国,与美元系统的对接都是极其重要的。

美国在国际金融系统中的中心性赋予其辐射在世界其他地区的巨大影响力。实际上,美国的经济制裁手段,例如那些施加于伊朗和俄罗斯之上的,甚至要比1950到60年代美国霸权程度达到顶峰之时更为有效;这是因为全球化提高了整个世界的相互联系程度,而这些联系的中心正是美国。而且这所谓联系不仅是穿过了纽约和加利福尼亚的全球金融网络——全球绝大多数的互联网交汇中枢都在美国。美国因其中心性也在其他的网络中获益:学术网络,贸易网络,媒体网络,几乎凡是能想得起来的都是;现今已然很难想象有哪个国际网络的中心不在美国。


然而,这一突出性还不止限于网络空间中,线下空间中同样存在。非美国的大学越来越多地提供美国式学位,达成与美国(或者其他英语母语国家)大学的伙伴关系,甚至于寻求至美国大学的委派机会。分布在全世界的精英们教授他们的孩子英语,让他们从小接触美国文化和思维方式。在商业世界中,美国式的股东利益原则,管理方式以及职业道德准则已经成为了全球最流行的公认做法。行业中的顶尖组织也不成比例地更多坐落于美利坚的国土上。


中心性使美国不仅成为了金钱流动的优先目的地,或许更重要的,是使它成为了世界人口流动的优先目的地。这对于中国人——美国潜在威胁最大国家的公民们——来讲尤其地正确。现在有超过30万名中国留学生在美国学习,并且每年的入学新生人数达10万名。但中国留学生对于持续紧密的中美关系的影响程度或许会很快被另一个群体赶超——“锚孩儿[4]”。


为这些中国妈妈提供助产服务的加利福尼亚州产科医院一直试图避免引人注目,但所有人都承认他们的生意的确在爆炸式地增长。据估计,在全美各地,每年有1万到10万名中国妈妈生下了她们的孩子——而这些孩子将自然而然地具备获得美国国籍的资格。到本世纪中叶,这些尽管在中国长大,却实际上持有美国国籍的国籍的“中国”精英人数将可能达到两百万到三百万;并且这些人将只持有美国国籍,因为中国政府并不准许双重国籍。


生育旅行曾经一度十分困难,因为美国领事馆会例行地取消怀孕妇女的签证。但当2014年11月,中美政府达成协议互相提供十年期的旅游签证时,生育旅行成功性大大提高。现在,一个中国女人可以在结婚前得到签证,而等到她三月期的初期再飞到美国领土之上。这一政策显著地减少了拥有一个“美国宝宝”所需要耗费的时间、烦扰和成本。


中国的“美国宝宝”们,美国大学的毕业生们,以及在美有投资的精英们,这些人或许根本不生活在美国,甚至很可能都不承认自己是美国人们;但他们却的确与以美国为中心的金钱、权利、声望网络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就像上一代移民伦敦的俄罗斯大亨们,他们或许想象自己和自己的孩子们仍然会与原有的国家产生紧密的联系;但实际上,这些家庭的成员将会成为跨国界空间中的“国际人”,而这一跨国界空间正是建立在美国的图景——“美式天下”之上的。

(图片来自于:一位中国男孩在等待会见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


这些栖息在“美式天下”的人们——来自中国和其他国家的跨国精英——都与美国(或者是与其盎格鲁撒克逊联盟中的盟友之一,比如英国)有着共同的联系,而这导致了共同价值观的形成。其中最为主要的便是美国式的个人自我价值观念。不论来自哪个国家或地区,这些精英们不可避免地采取了个人主义的生活方式。“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观念对于美国人来说不可剥夺,但它已不再仅限于美国人。如今世界各地的精英们都认为优先考虑自己的幸福而不是优先考虑传统的国家或宗教是正确的,甚至是道德的。


个人对于自我实现的关注,结合上美国在几乎所有的全球区分中的中心地位——从学术,艺术,商业,金融到我们评价自己以及身边每一个人所用的排行体系——创造了一个精英们获益于美国甚至高于从他们自己的国家所获得的利益的世界。举个例子,一个香港的银行家能得到这份工作可能是得益于他在哈佛大学的学位。美国从其在美式天下中的中心地位所获得的终极力量是网络的力量,或者说是通过塑造他人生活的机会来使美国获得其想要的东西。跨国精英必须在一个以美国为中心的全球网络的基础上工作并对刺激做出反应。作为结果,精英们并不想打破以美国为中心的全球制度和以美国为中心的价值链,教育层次以及互联网。他们最担心的是这个制度会受到别人的破坏:俄罗斯黑客们,穆斯林原教旨主义者们,或者是一个美国总统。


下一个美国世纪


美国出版商亨利·卢斯(Henry Luce)因为其在1941年的预测“二十世纪是‘美国人’的世纪“而被人们记住。但人们很少记住的是,他同时预测称二十一世纪将是“美国的第一个作为主导力量的世纪”,强烈地暗示这并不会是美国最后的荣光。


如今,“美国繁荣论”已经失败。“美国衰退论”渐成主流,且当代美国衰退的势头不可避免地来源于中国的挑战。中国的未来经济预测认为中国人均经济数据将持续增长,与此同时中国的人口将保持在美国的四倍。现在大多数人承认中国经济增长放缓,对其未来轨迹存在严重怀疑。但是无论有任何增长,乘以13亿人,数字仍然令人印象深刻。


然而,中国人口将在世纪中期开始下降,与此同时美式天下核心的五个英语国家(澳大利亚,加拿大,新西兰,英国和美国)的人口数将得益于健康的生育率和移民而继续增长。即使这个演算有建设性,在这么大的时间跨度上进行人口学预测仍然涉及着太多的不确定因素。但是如果美式天下理论是正确的,人口竞争几乎无法影响大局。新增加的中国人口将会逐渐认同以美式天下为代表的全球秩序。


当今的美式和平的根源并非是其军事实力;正如叙利亚和乌克兰所示,美国没有兴趣结束他人的战争。美式和平背后真正的稳定器是美式天下的全球网络。由于这些网络的开放性,中国家族增加权力和财富最有效的途径已经不是领导中国在国际战争中取得成功。直接搬到美国是一个更好的策略。


通过将地位上的竞争从国家层面转移到个人层面上,美式天下已经将国家阉割。作为地方管理的单位,从国家到省,市,区仍然非常重要。但是国家如今已不再是历史舞台上的主要演员;国家仍然可以做很多事,但是他们无法再像西方历史上那样去创造历史——不断地争夺政治组织和人类团体来获得权力和声望。


当“天下的一切”统一在一个单一的分层体系下时,人类更关心自己向上爬到更高的阶层,而不是将天空拉入人间。这使得美式天下比世界上人类所知道的任何一个系统都更为稳定,包括明代中国的老天下。它可能不总是公平的,但它是和谐的,并将在人类历史上留存下来。



翻译:赵怡冰

翻译文章

Salvatore Babones, American Tianxia: When Chinese Philosophy Meets American Power, Foreign Affairs, June 22, 2017. 

网络链接: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2017-06-22/american-tianxia


[1]译者查阅了美国建国初期政治领袖的观点,此处认为将“warning about ‘entangling alliances’”译为“抵制结盟”较为合适。


[2]译者查阅了被译文章所引用的古文原文,此段出自于《皇明祖训》。


[3]赵汀阳.天下体系〔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4]原文为“anchor babies”,指非美国籍父母为使下一辈获得美国国籍而在美国生下的孩子们,此处翻译为“锚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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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 韩笑

技术编辑 | 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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