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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蔽余丨五本书,再现苏俄的革命和帝国之殇

法意Nomos 法意读书 2020-09-04

法意导言

这是关于俄国的五本书,从不同的角度呈现出现代俄国的丰富景观。伯林的《苏联的心灵》展现了苏联体制与知识分子灵魂自由之间的张力。彼得罗夫《俄罗斯地缘政治——复兴还是灭亡》讲述了俄国视角看待世界的方式,发展了自麦金德以来的地缘政治学说。卡普钦斯基的《帝国:俄罗斯五十年》、祖博克的《失败的帝国 : 从斯大林到戈尔巴乔夫》和浦洛基的《大国的崩溃:苏联解体的台前幕后》虽然都在讲述苏联帝国的故事,但是角度各异,卡氏自下而上看帝国,对帝国和体制进行了无情批判;祖氏在五十年的宏阔时间轴里看帝国,突出“革命与帝国”的客观叙事;浦氏聚焦于苏联解体前的40天,将人物的冲突和帝国的覆灭进行了一番精彩呈现。


荐书人/吴蔽余


《苏联的心灵》


[英] 以赛亚•伯林

潘永强、刘北成译

译林出版社2010年版


本书收录了伯林关于苏联艺术、时局与诗人的几篇未发表的文字。1945年和1956年伯林两次造访苏联,并和诗人帕斯捷尔纳克、阿赫玛托娃进行长谈。随后断断续续将所闻所思写成数篇文字,集结成册。在编者序言中,亨利·哈代说,苏联解体时,伯林拒绝出版此书,因为“苏联刚刚解体的时刻,增加一些幸灾乐祸的文字似乎不合时宜——这样的东西已经出得太多了——以各种方式痛陈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以及苏联政府的缺陷,揭露近来政变与革命发生的根源等。”


在《斯大林统治下的俄罗斯艺术》《苏联为什么选择隔离自己》《人为的辩证法:最高统帅斯大林与统治术》诸章节中,伯林对苏联体制投以尖锐的批判。同时,在《一位伟大的俄罗斯作家》《与阿赫玛托娃和帕斯捷尔纳克的交谈》《不死的俄国知识阶层》等章节中,伯林又表现出了对苏联知识分子惺惺相惜的同情和由衷的敬意。他感受到苏联的高压体制下,苏联的天才诗人依然保持着高贵的灵魂,并写道:“一个伟大的民族,他们拥有无穷的创造力,一旦获得自由,说不准他们会给世界带来什么样的惊喜呢。”上述两种感情夹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张力。苏联体制固然令自由主义者伯林心生反感,但是体制的荒谬却是灵魂所以高贵的烘托和对照,苏联的知识分子们死也不改其志,对祖国的热爱终身不渝,令人叹息而动容。苏联知识分子几乎延续了黄金时代、白银时代的俄国思想家的精神世界,《苏联知识分子》因此可以视为伯林名作《俄国思想家》的续篇,二者共同展现了现代俄国文化的特征:


一方面,俄国文化与世界上的其他国家保持某种程度的隔绝,因而从未真正成为西方传统的一部分。俄国的文学作品中,对于西方始终流露着爱恨交织的情绪:希望融入欧洲生活的主流,又对西方价值带着怨恨的轻蔑。另一方面,俄国文化表现出极其强烈的自我意识,专注于自己的天性和命运。严肃的作家都关注他的作品是否恰当地涉及了那些大的终极问题,人的根本目标。俄国知识分子大多相信,所有的问题都是相互关联的,存在在原则上能解决所有问题的理论体系。


《俄罗斯地缘政治——复兴还是灭亡》


 [俄] 彼得罗夫

于宝林等译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


一本充满俄罗斯风味的地缘政治大杂烩,将理论、历史、人物和现实略生硬地拼凑在一起,但大致反映了俄国视角的地缘政治观。


第一章是理论,分别梳理了大陆文明和海洋文明两种视角的地缘政治学说。现代理论中,欧洲新右派起源于大陆主义,表达了对大西洋主义和世界主义的反动;以亨廷顿为代表的新大西洋主义则表达了冷战后新的二元对立思维。


第二章讲历史,贯穿了强烈的反犹倾向。基督教和犹太教构成了善恶对立:犹太人迫害基督徒,影响了伊斯兰教以遏制基督教,新教从犹太教中获取思想资源,并产生了万恶的资本主义,金钱取代精神成为最高的价值。俄国的东正教从988年罗斯受洗开始发展,到16世纪出现“第三罗马”的概念。彼得大帝引入了“离经叛道”的西方启蒙文明,改革削弱了东正教。但是拿破仑的入侵重新唤醒了俄罗斯精神。此后,作者将英国共济会(犹太人领导下的世界主义组织)和共产主义(分化阶级,破坏民族国家)视为“不法行为的秘密”,并认为一战中的协约国是犹太人领导的。对于布尔什维主义,作者认为是“谎言偷换真理”,“马克思主义和俄罗斯的传统和人性是完全格格不入的”,马克思主义是犹太人表述出的第五大宗教。总的来说,本章就是斥责犹太人的种种罪行,视其为撒旦。一个有趣的观点是“鞑靼桎梏”和“苏联桎梏”两次保护了俄罗斯文明免受西方文明的诱惑。


第三章讲人物,小传及主要学说。作者将俄罗斯-欧亚大陆地缘政治家称为“俄罗斯科学学派”这些代表人物的主要共同点为出生于苏联之前,不认同苏联政权,但也反对西化,对俄罗斯宗教传统、专制主义和民族精神情有独钟。


丹尼列夫斯基的文明类型论远早于亨廷顿,他对希腊-罗马斗争的观点也启发了麦金德。


特鲁别茨科伊认为没有民族主义就不可能有国际主义,但沙文主义是伪民族主义。共产主义是“彼得大帝遗训”的继承者,即欧化和反民族传统。


萨维斯基认为俄罗斯比中国更有资格称为“中央之国”(麦金德意义上的)。没有鞑靼统治就没有俄罗斯,“鞑靼桎梏”是一个大熔炉。宣扬“意识形态统治”,和麦金德、马汉等的“实用主义-商业性态度”对立。


阿列克谢耶夫认为《旧约》是现代自由民主制度的雏形,而《新约》则产生了专制制度下的“有机国家”的理念(作者所谓《新约》使命)。


古米廖夫论证应该建立欧亚主义超国家民族体系。民族起源于“荣誉欲”,对荣誉追求的不同可以分为过去主义、现实论和未来主义(幻想,衰落)。他提出了民族共同体的三种形式:共生、异生和嵌合,对于理解多民族国家的构成很有启发性。


第四章,回到现实,回应当代俄罗斯面临的地缘政治危机。在西向,俄罗斯应该联合德国,建构大陆帝国。在东向,俄罗斯应该联合中国、印度、伊朗,构成东方的反大西洋联盟。


《帝国:俄罗斯五十年》


[波] 卡普钦斯基

乌兰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


卡氏是文学家和记者,六次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在西方影响很大。


这本书最早1993年就于波兰出版,1995年出英文版,2008年台湾翻译一版,到现在才被内地翻译引入,已经不具有前沿性。但是2018年,居然能够出版如此尺度揭批苏联的书,实属审查机构有人开小差。


英文版书名叫imperium,并不是empire,译为“帝国”其实就是批判。本书主体部分是纪实文学,又称私人报告,夹叙夹议,文字用情饱满几欲滴血,一桩一桩记录了各种罪恶,假帝国之名以行。


本书分为三个部分:第一,初遇(1939-1967),讲了三个片段:白俄罗斯平斯克被苏联占领;乘坐西伯利亚铁路贯穿茫茫腹地的所思所感;苏联南方加盟共和国的民族风情。第二,鸟瞰(1989-1990),并没有局限在苏联解体前的一年,而是随着作者这一年的旅行所至,思接斯大林以后的全部苏联历史,一切有价值东西的都崩坏了:民族风格被强制改造为丑陋的划一,粗制滥造和食品匮乏遍布全国,中央的利益成为践踏地方利益的理由,领导人的个人意志可以随意摧毁文物和大兴土木,劳改营成为灭绝人性的恐怖集中营,底层人民漠然麻木地忍受和卑微地存活……第三,余波荡漾(1992-1993),主要是议论,直斥苏联在解体之前就已经腐朽败坏到了根上,根本不是西方论者想象中的稳定政权,斯大林和贝利亚的去世,就已经开启了帝国走向灭亡的过程。


无疑,本书是强烈反帝国、反体制的。和帝国研究者自上而下视角不同,本书自下而上,看到的全是罪恶与荒谬。写帝国的统治者:他们脑子里只装着全世界的大事,对于地方的苦难 “沃尔库塔怎么样,这个问题有何意义吗?帝国不会因为那儿发生了什么而瓦解。”写帝国的人民,“什么也不做,毫无目标和需求地活着……处于心智麻痹的冬眠之中。”写体制,“小心翼翼处理每件琐碎的小事情、对所有事情的心理变态般的掌控、对统治一切的难以抗拒的欲望。”


除去意识形态,本书仍然提醒我们“帝国”的两面。没有一种征服不伴随着苦难,没有一种伟大不伴随着卑微,没有一种光荣不伴随着罪恶。我们考虑帝国时,除了看到伦敦,也要看到德里;除了看到莫斯科,也要看到西伯利亚;除了看到北京,也要看到南疆。



《失败的帝国 : 从斯大林到戈尔巴乔夫》


[美] 祖博克

李晓江译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


一本精彩绝伦的苏联政治史,从斯大林、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安德罗波夫、契尔年科写到戈尔巴乔夫,从“胜利与宿醉”到“苏联的掘墓人”,读到关键处,数次扼腕叹息,难以平静。作者祖博克将戈尔巴乔夫之前的苏联(国际行为)的指导思想定义为:革命与帝国的范式。革命就是坚持共产主义的意识形态,用意识形态统领卫星国,并向第三世界输出革命。帝国就是地缘政治视角下的现实主义政治,是划定势力范围的地缘扩张和与同样作为帝国的美国争夺世界霸权。祖博克认为斯大林是这一范式的设计者,而后面的数位“老近卫兵”不过是这一范式的囚徒。但是到了戈尔巴乔夫的“新思维”则完全颠覆了这一范式。戈尔巴乔夫的思想是60年代赫鲁晓夫去斯大林化和文化解冻的产物,他的思想是西化的,是西方式的社会民主主义而非共产主义,他对于武力和实力政治是无知甚至排斥的,他喜欢西方人甚于苏联民众。他受妻子的影响,并形成了一个学究气十足的知识分子小圈子。这样一个人居然成了苏联帝国的领导人,里根和老布什完全是捡了个大便宜。在苏联解体的最后关头,他对动用军队镇压分裂势力优柔寡断,对于野心昭昭的叶利钦放任不管,还沉浸在和西方和解,“世界大同”的幻梦里。悲夫!


但是戈尔巴乔夫不仅是一个个人。他是赫鲁晓夫去斯大林化和勃列日涅夫缓和政策的产物,是僵化的苏联官僚制度在两位速死的领导人之后被公举出来的“年轻有为”的领导人。戈尔巴乔夫个人的性格虽然造成了苏联的速朽,但是斯大林创基的“革命与帝国范式”已经埋下了祸根。“帝国与革命”要求强有力的领导人,高超的手腕和意志,还需要有利的国际环境。斯大林之后的平庸、软弱的领导人已经撑不起“革命与帝国”了,他们只能接力式地,将苏联埋葬。


《大国的崩溃:苏联解体的台前幕后》


[美] 浦洛基

宋虹译

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


虽然中文书名将英文The last empire译为《大国的崩溃》(一个可能的原因是与已经存在的中文译著《最后的帝国》作出区别),但是显然:这是一部帝国的挽歌。1991年7月29日老布什总统访问莫斯科时,戈尔巴乔夫还在为峰会中达成的削减军备、控制核武器的协议感到满意。短短的5个月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苏联经历了令人眼花缭乱的政治动荡。突如其来的八一九政变让戈尔巴乔夫丧失了权威。政变虽然由军方和克格勃头目联合发起,却动摇而软弱,缺乏明确的政治目标。几天之后,蛰伏隐忍的叶利钦在群众的支持下主持了局面。其后,戈尔巴乔夫在叶利钦胁迫下辞去苏共总书记并建议苏共解散,苏联已经缺乏一个让加盟共和国共存于一个宪制内的基础了。最重要的发难来自乌克兰,乌克兰人以全民公决的形式要求完全的政治独立。然后是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和中亚五国。而在此之前,波罗的海三国(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早已宣布了独立。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试图建立一个斯拉夫人的邦联的努力失败了,《别洛韦日和约》的签署诞生出来的是独联体。1991年的12月25日,戈尔巴乔夫宣布辞职的后一天,苏联事实上解体为15个独立的国家。


作为一部时间跨度只有区区五个月的政治史,信息密度却极其惊人,各种人物混合着事件令人目不暇接。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之间的争斗自然是帝国分裂的核心,乌克兰的克拉夫丘克和哈萨克斯坦的纳扎尔巴耶夫则不遗余力,给苏联的迅速解体煽风点火。值得留意的是美国的态度,老布什在苏联解体大局已定之前都在支持戈尔巴乔夫,认为戈氏是值得信赖的伙伴,可以将苏联引向一个对西方无害的方向。但是苏联解体带来的混乱和对核武器的失控则是极为不可预期的因素。


看起来,苏联的解体是一些偶然事件带来的蝴蝶效应。这种短时间高密度的政治史确实会给人这样的错觉,好像如果某件事没有发生,后面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但是拉长时间的轴线后,我们就会发现瓦解苏联的不是八一九政变,也不是在政变中逃过一劫的叶利钦的报复。


苏联做了两件注定要埋葬自身的事情,可以视为“帝国的大忌”:第一,戈尔巴乔夫的“新思维”给加盟共和国引入了民主的制度,这种民主和帝国的集权统治根本不能相容。叶利钦在被解除党内职务时曾痛不欲生自杀未遂,但是民主选举的制度让他成为了俄罗斯总统。叶利钦自恃拥有民意的合法性,对苏共中央的权威构成了致命威胁。


第二,苏联宪法给予了15个加盟共和国以平等的宪法地位,无论大如俄罗斯还是小如摩尔多瓦。而这些加盟共和国其实是半独立的民族国家,并在宪法的框架内不断加强自身的民族认同。八一九政变之后,苏联在西方的压力下承认了波罗的海三国独立,由于这三个国家与其他12个加盟共和国的宪法地位相同,因此给其他共和国谋求独立提供了理由。


在作者浦洛基看来,苏联可谓世界上最后一个古典帝国,无论从疆域上、还是治理的手段上,都可看作沙皇帝国的直接的延伸。帝国注定与民主、平等不能相容。苏联之所以能维持69年之久,就是因为它以苏共为纽带,维持了强有力的军事、政治控制。一旦苏联放弃了帝国的原则,转而拥抱西方的民主、平等,它就不得不面临覆亡的命运,而归于已经占领了整个地球的普世化政治体制:民族国家。



荐书人

吴蔽余

北京大学法学院18级法学理论专业博士研究生。

兴趣方向:自然法,技术伦理,民族问题。



技术编辑:阿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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