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永乐 | 未名湖畔的凝视

未名湖畔的凝视

作者：章永乐

（北京大学法学院副教授，北京大学法治研究中心副主任）

*本文为作者在北大法学院法律与公共政策方向2016届毕业生欢送会上的演讲

2016届的同学们，你们要走了，离开燕园，飞向四面八方。

强世功老师让我代表中心的老师，给2016届毕业的同学讲几句话。但此时此刻，我其实更愿意以一个北大法学院的学长，一个老毕业生的身份，跟你们分享一点人生经验。 

我是北大法学院98级本科生，2002年毕业。虽然6年之后我回到了这里，但在毕业的时候，我根本无法预料这个回归。2002年7月，我从北大宿舍里搬了出来，但仍然在北大周边租房，每天还是会骑个破车到未名湖边转一圈。有一天晚上回去太晚，房东把大门给锁上了，我也没有去其他地方，比如找个小破招待所猫一夜，我就在三角地一张长椅上躺了一夜。现在想起来，我觉得我那时候就像一个没有断奶的孩子，北大对我来说，就是真正的精神上的母亲，我在这里，比呆在我出生的那个小山村都要更安静。 

我后来去了地球的另一边，也许可以说在精神上被迫断奶了。我一直在想，该怎么描绘北大和我这个老毕业生之间的关系呢？凭我贫乏的文字，很难整理出头脑中的思绪，直到本月中旬的时候，一张照片突然在微信上出现。我看到它的时候几乎发出了惊叹，这简直是对我心目中的北大的最好的描绘。

在这张照片里，夕阳西下，杨柳沐浴在金黄的光辉之中，未名湖像一面魔镜，折射着夕阳的余晖，映照出高天上的行云。近处是一位老师的背影。为什么不是一个同学呢？“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燕园里还真难找到这么早长出银丝的同学。

这位老师叫做苏力。他坐在未名湖边，看到夕阳西下时的湖面，忍不住拍了一张风景照，发了朋友圈。但是，几分钟之后，微信上出现了这张照片，有人从后面抓拍了苏力老师拍未名湖的照片（编者注：即本文封面图）。声明一下，我这是朋友圈盗图，抓拍的人不是我。这张照片让许多人想起了卞之琳的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我一直想，北大与我们的东邻，以及四通桥旁边的杰出高校相比，其独特之处，就在于有一个名字叫做“未名”的湖。这个湖没有小到像一个水塘，也没有大到给人以浩浩汤汤、横无际涯之感。它就像一面精巧的镜子，可以映照天空，映照万物，也可以映照出你自己的心灵。在希腊语中，理论是θεωρία，它对应的动词形式是θεωρεῖν，就是观看的意思。所以，一个研究理论的人，一个思想者，就是一个善于观看的人，一个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的人。北大的思想者们的独特优势是什么呢？他们有这样一个名字叫做“未名”的湖，虽然小，但映照万物。道教经典《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开篇说：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如果未名湖不是这个名字，它和大道的关系可能要远得多。但因为它叫了这个名字，生活在湖边的人，通过凝视，或许能够更接近宇宙和人生的大道。 

苏力当时可能只是看他的苹果或者华为手机上刚拍的照片，但是，他的日常生活，却是在未名湖边，凝视世事变迁，思考变中的不变，不变中的变。而我们进入燕园之后，我们的生活，就是跟着这些善于“看”的老师，学习如何去“看”，看清我们之前看不清楚的东西。因此，我给大家看的这张照片，就具有这样一层普遍的意义：你在燕园中的学习生活，就跟在老师的背后，学习他凝视事物的方式。你先看到的是老师的背影，然后再和他一起，凝视同一个事物。凝视方式的传递，也伴随着责任感的传递，作为北大人，我们相信我们对于中国乃至世界负有某种责任，尽管我们每个人一生所作的贡献都是微小的。 

你们要走了，离开燕园，飞向四面八方。

毕业意味着什么呢？“法律与公共政策”专业是北大法学院法律硕士各个方向之间比较重视理论的一个。在过去的学习中，你们曾经追随过许多老师，学习如何凝视变迁中的世界，把握其结构与规律，学习如何在行动中思考，在思考中行动。毕业之后，你将离开这个校园，告别曾经带着你去凝视世事变迁的老师，你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以后从事的不是理论工作，你们将积极行动，改造这个世界。

毕业之后，你将参与无数人生赛场的竞争。我们生活的现代世界把每个人投到竞技场上，并给那些在各场竞争中跑在前面的人贴上成功乃至幸福的标签，但事实上有些竞争是没有多少意义的，只是对生命无谓的损耗。但只有培养起良好凝视习惯的人，才能够保持初心，保持定力，将生命力凝聚到那些真正重要的点上。到那时候，你会逐渐发现北大留给你的凝视习惯的意义。 

毕业之后，你会觉得时间的流速越来越快，许多人和事从你身边掠过，但不会进入你的记忆。你在某个方向上取得了一点成绩，同时也意味着在其他方向上放弃了很多，乃至于会有“人生路越走越窄”的感觉。但也正因为此，你在燕园的生活，会日益成为你记忆中的经典。在这里，时间的流速是很慢的，生活充满了有意思的细节；在这里，你仍然相信，你的身上充满着无限的可能性；在这里交的朋友，相互之间有一种特殊的信赖，仿佛你们是同一个母亲的孩子。

但人的记忆还是会逐渐变坏的。当教室里的传道授业解惑的场景从你的记忆中逐渐淡去，当你已经想不起老师和同学们的脸，北大最终还会在你的记忆里留下一幅什么图景呢？我不知道。但对我，一个老毕业生而言，北大，最终就是这样一幅画面。这张图画里不需要图书馆，不需要博雅塔，不需要三教四教文史楼三角地，一个湖，一个凝视湖面风云变幻的人，足矣。

你们要走了，离开燕园，飞向四面八方。

我作为学长的一点微小的人生经验分享结束了，在此回到作为你们老师的身份。作为一位与时俱进、时刻关注科前沿的老师，我在此不想和你们依依惜别。科技的发展已经改变了我们对时间和空间的感受。你们都生活在大法公的微信群里，也许在燕园的时候，我们没有见过几次面，但有一天你去了遥远的非洲或南美，我们反而可能在微信上谈笑风生。我们的各种活动也是开放的，总是欢迎毕业生们回来，与学弟学妹们分享你们新的生活经验。

未名湖会始终在这里，仿佛一面安放在时间之外，映照世间万物的明镜。在湖边，始终会有思想者在徜徉，凝视着湖面映照的世事变迁。北大是一个传奇，我们共同参与了这个传奇的构成，希望这个传奇继续流传下去，直到小石变巨岩，直到巨岩长青苔。

图片来源：章永乐老师/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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