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rlo Ginzburg, The Cheese and the Worms
《奶酪与蛆虫》对我的启发是不可估量的,它的作者是意大利历史学家、“微观史学”(microhistory)的代表人物卡洛·金兹伯格(Carlo Ginzburg)。作为“微观史学”的经典作品,《奶酪与蛆虫》对我的启发,主要在于精妙的思想史分析方法。
《奶酪与蛆虫》研究的是16世纪意大利Friuli地区的一个磨坊主奇特的世界观,依据的主要材料是教廷对他的审讯记录。这个磨坊主本名叫Domenico Scandella,但周围的人都习惯叫他“梅诺乔”(Menocchio)。梅诺乔生于1532年,死于1599年。
之所以研究他,源于一场历史研究方法的革新。以往的历史学家只关心帝王将相、英雄豪杰、才子佳人,而“微观史学”则将目光转向那些小人物,或曰“从属阶级”(subordinate classes)。但研究小人物会立刻遇到一个困难——材料匮乏。在教育普及程度极低的农业时代,小人物通常不识字,因此他们的文化通常口耳相传,留下的文字材料很少。即便他们在文字作品中偶尔出现,也主要是通过“支配阶级”(dominant classes)之手,这就多多少少存在上层对下层的偏见、误解和扭曲。
由此就可以理解梅诺乔的难得之处。他是一个农民,来自下层社会。但他又不是普通的农民,他识字,能阅读。在他身上,你既能找到很多农民口耳相传的东西,又能找到只有在书本上才能看到的知识,因此,梅诺乔是一个高级文化和农民口耳相传的下层文化的交汇。而且,教廷的审讯记录记录下了梅诺乔的很多原话,为后世的研究者提供了宝贵的一手材料,尽管已经经过教廷的裁剪。
梅诺乔的独特之处,首先在于他那极其古怪的世界观。他认为,这个世界最开始是一片混沌,就像牛奶,后来牛奶慢慢凝结成奶酪,奶酪中又长出很多虫子——上帝、耶稣、天使、人类都是奶酪中的蛆虫,此即本书题目“奶酪与蛆虫”的含义。在教廷看来,这无疑是大逆不道的异端思想。而金兹伯格研究的,就是梅诺乔这个奇特的世界观到底是如何形成的,有哪些思想源头。
金兹伯格的核心方法,很像拆一个由几根不同颜色的线缠绕在一起的线团——首先把线团拆解成一根根单独的线,然后顺藤摸瓜,追溯线头的位置。金兹伯格有一双高分辨率的眼睛,他对一个人思想中“差异中的相似”与“相似中的差异”格外敏感。在他眼里,一个人的思想体系不会是整齐的铁板一块,而更像一个线团,或者一块不同颜色的积木拼成的拼盘——一个人的思想往往存在多个源头,而他对多个思想源头的借鉴和吸收,又经常并不是全有或全无,而是从这里吸收一部分,从那里借鉴一点点,从而呈现几个部分的零件相互交错,或者几根不同颜色的线相互缠绕的混杂状态,因此他的习惯是把一个人的思想拆成几个零件或者拆成几根单独的线,然后再去分别追溯源头。
举例而言,梅诺乔极力攻击教会的腐败,认为晦涩的拉丁文、复杂的教阶制、繁琐的圣礼,都是教会控制、压榨不识字的普通信徒的手段——教会法庭辩论、圣礼都用拉丁文,普通信徒目不识丁,懂拉丁文的教士自然说一不二。
金兹伯格非常有读者意识,他知道看到这里,读者会很自然地想,梅诺乔的这些异端观点想必受到了新教改革的影响吧,于是他主动替读者问道,梅诺乔的思想果真受到了新教改革的影响吗?
金兹伯格承认,梅诺乔的某些观点与某些新教教派,比如16世纪欧洲盛行的再洗礼派(Anabaptist),确实存在相似之处,诸如简化教义与圣礼、否定耶稣的神性、主张善行对救赎的意义等等,而且梅诺乔确实有渠道接触再洗礼派的圈子。
但在“拆解零件”的视角下,金兹伯格发现,梅诺乔还有另一些观点与再洗礼派大相径庭,肯定不会来自再洗礼派,必定另有渊源。例如,再洗礼派对教皇和教会深恶痛绝,认为教皇是敌基督的化身,是信徒与上帝直接沟通的障碍,但梅诺乔却认为,如果上帝给予一个人教皇的职位,那他就有权行使相应的职权,所以教皇和教会的各种放纵也没什么不好。而且,再洗礼派只承认《圣经》,尤其是《福音书》的权威,但对梅诺乔而言,《圣经》与其他书籍却具有平等的可信度。考虑到梅诺乔面对审判官一贯的放飞自我、口无遮拦的态度,金兹伯格也排除了梅诺乔出于审慎而说教皇好话的可能性——更大逆不道的话都说过,又何必在这里装孙子,压抑自己的表达欲呢?
这些都表明,梅诺乔不是再洗礼派信徒,他的思想一定另有出处——“A观点与B大相径庭,因此A不可能来自B,而必定另有渊源,现在的问题是,到底源自何处呢?”,“C观点在D的著作中根本没有出现,因此C的作者必定是在其他地方看到这些观点的,究竟是哪里呢?”,是非常典型的金兹伯格式语言。
在离开再洗礼派,继续追溯梅诺乔思想渊源的过程中,金兹伯格梳理审讯记录,列举了梅诺乔看过的11本书。书本是人们获取思想的重要渠道,也因此,思想史考察,大多数时候都是考察一个人看了哪些书。在这一点上,金兹伯格同样提供了令人赞叹的方法。
他把这些书找来通读了一遍,然后比较梅诺乔的观点与原著观点的异同。经过比较,金兹伯格发现,梅诺乔具有某些一贯的、反复出现的思维方式,仿佛他的脑海中存在一个筛子,会自动过滤那些他不关心的信息,留下那些他想看到的东西,而这个筛子,又来自当时农民的口头文化。
举例而言,基督教的核心教义是所谓圣父、圣子、圣灵的“三位一体”(HolyTrinity),因此作为上帝的一个位格,耶稣也具有神性。既然如此,耶稣的诞生自然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稀松平常。关于耶稣的诞生,基督教的正统教义是所谓“圣灵感孕说”(Immaculate Conception)。
但梅诺乔反对这些教义。他认为圣母玛利亚不可能处女生子,耶稣的父亲就是约瑟,而不是上帝。为此,他引用自己看过的一本书Fioretto della Bibbia论证说,自己在这本书里看到约瑟叫耶稣儿子。
金兹伯格阅读了原书。他发现,从技术上说,梅诺乔没错。这本书第166章讲了一个故事,耶稣的老师打了他,愤怒的耶稣诅咒老师不得好死。约瑟于是劝耶稣:“我儿,请你克制,难道你不知道多少人恨我们吗?”这里,约瑟确实称呼耶稣为自己的儿子。但就在同一页,这本书还写道,圣母玛丽说:“是的,他是我的儿子,他的父亲是唯一的上帝。”这段对自己不利的话,却被梅诺乔无视了。换言之,梅诺乔的脑子里有一些预先存在的执念,他带着这些执念阅读这些书,仿佛脑海中装了一个筛子,会过滤掉书本中那些对他不利或者他不关心的信息,只留下他希望看到的内容,因此极大扭曲了书本的原意。
金兹伯格论证两种观点或者两个人之间“影响与被影响”关系的方法同样精妙。我们在阅读过程中,会无数次遇到“A影响B”或者“C受到D的影响”这种论断。但大多数时候,作者并没有提供令人信服的论证,而只是笼统地依据二者之间的相似性直接下判断,显得比较粗糙。金兹伯格的方法则是,先总结两种观点之间的相似性。但逻辑上的相似仅仅表明联系的可能性,第二步是建立中间环节(intermediary links),勾勒出A到达B的轨迹(trajectory)。这就需要大量考证工作的支撑。由于这种“影响与被影响”的关系是我们在很多场合都会遇到的问题,金兹伯格的方法因此也就具有广泛的应用价值。
举例而言,面对审判官咄咄逼人的追问,梅诺乔提出,存在两种精神(spirits)、七种灵魂(souls)以及人的身体由四种元素(elements)构成等令审判官瞠目结舌的异端观点。四种元素与多种灵魂的观点可以在先前提到的Fioretto della Bibbia里找到,但有朽的灵魂与不朽的精神的区分,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金兹伯格根据自己关于16世纪意大利历史和哲学的广博学识,还原了“有朽的灵魂-不朽的精神”这一观点到达梅诺乔的中间环节和轨迹。16世纪初,帕多瓦大学有一群阿威罗伊主义者,主张灵魂随着身体的死亡而消失。这种观点到后来的方济各会修士Girolamo Galateo那里,演变成“得救者死后,灵魂沉睡,直到末日审判再度苏醒”的观点。前方济各会修士,后来皈依路德宗的Camillo Renato进一步发展了这个观点,区分会随着身体死亡而消亡的anima和沉睡后复苏的animus。这种区分最终影响了威尼斯的再洗礼派。
问题是,无论是帕多瓦大学的教授,还是方济各会的修士,都是上层人士,而梅诺乔不过是一个能勉强阅读的农民,二者并无交集,前者的思想又是如何到达梅诺乔的呢?金兹伯格发现了一个关键环节——梅诺乔的发小Giovanni Melchiori。他是一名牧师,曾经因为传播异端观点受过教廷的审讯,而他被教廷指控传播的异端观点之一,就是区分身体死亡和精神死亡。据此,金兹伯格勾勒出了“灵魂沉睡直到末日审判醒来”这一观点到达梅诺乔的轨迹——帕多瓦大学的阿威罗伊主义者→方济各会修士Girolamo Galateo→前方济各会修士 CamilloRenato→威尼斯的再洗礼派→梅诺乔的发小Giovanni Melchiori→梅诺乔。
以上只是对金兹伯格思想史分析方法的一个非常粗糙的勾勒,它呈现出了一部分内容,但遗漏了更多的精彩,尤其是一些细腻的分析技艺,因而远远没有展现金兹伯格分析方法的全貌。
2020年1月5 号-11号,我去纽约参加纽约大学比较文学系国际批评理论中心(ICCT)举办的一个国际学术会议,并在会上报告了自己的论文。我的报告,基本就是对孙中山训政思想的一个金兹伯格式的思想史分析,获得了相当不错的反响。Coffee break和午餐的时候,来自中国、德国、澳大利亚的好几位教授,都过来对我说,I really like/enjoy your paper, fantastic analysis。各国前辈们的肯定,也让我更加坚信金兹伯格思想史分析方法的水准、价值和意义。
萨义德:《东方学》、《文化与帝国主义》
张灏:《梁启超与中国思想的过渡》
卡鲁娜·曼特娜:《帝国的辩解》
作者简介:吴双,北京大学法学院博士生。图为作者在纽约大学比较文学系国际批评理论中心(ICCT)举办的学术会议“Beyond Identity Politics: Global Challenges and the Humanistic Responses”上报告论文。本文所有图片均来自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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