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元|“入关”与“伐纣”:关于中国崛起的两种知识论图景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 Author 孔元
编者按:在艰难探索中追求复兴的中国,各种非建制化的思想活力方兴未艾。中文互联网世界具有巨大的新思想与新话语生产能力。新的概念、新的问题意识不断涌现,尤其是在青年亚文化领域。《东方学刊》2019 年夏季刊就曾以专题形式讨论了互联网上兴起的“工业党”思潮。这些思潮未必符合学院学术规范,却生动体现出时代精神和症候。
2020 年初,“入关学”概念从知乎网站兴起,迅速风靡青年知识群体。此概念由知乎用户“山高县”提出,核心表述是用明末清初的东亚国际秩序来比拟今天的世界秩序,即当下的中国类似入关前的女真,美国相当于主导正统秩序的大明。女真被大明视作蛮夷,在文化上被歧视,在贸易上被压制,再怎么努力都不会被大明接纳,反而在压制下艰苦生存,陷入内卷化困境。女真只有入关之后,才能打破大明压制,同时文化上的压力也随之消散,大明的儒家知识分子自然会为入关的大清服务。正如今天中国无论如何努力并坚持和平发展,都被西方视作“蛮夷”,遭遇各种蛮横打压。中国必须崛起,必须“入关”—— 控制马六甲海峡,才能打破封锁,解决危机,并获得价值观上的主导权。
这个非常形象却未必严谨的说法很快引起争议。网民较多从地缘政治和国际舆论斗争的解读来理解“入关学”。我们看到,入关学背后,有一整套中国青年政治亚文化的生态作为基础。公知、五毛、美分、自干五以及小粉红、工业党、入关学等概念都诞生于这个生态脉络中。各种涉及政治的网络话语被戏称为“键政圈”(键盘政治领域)。它们并非自说自话的网络游戏,而是中国民间面对国际竞争和内部发展问题而产生的前沿反应。
如何看待入关学,如何理解键政圈,如何打破学院教条,严肃地理解、学习和引导这种网络思潮,需要跨学科的视野与开放的心胸。本期专题邀请多个研究领域的青年学者,从历史学、修辞学、传播学、政治学、管理学和法学等多角度研讨“入关学”,深接地气,把学术话语和网络话语结合起来,在砥砺中辩证思考,促进中国话语的生长。本文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孔元,原载于微信公众号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感谢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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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论:“入关”的悖论
在分析“入关”之前,我们首先需要弄清楚何为“入关”?在这里,仅选取两个最具代表性的观点做一说明。根据“入关学”概念提出者、知乎用户“山高县”的论述,中国无法在当今世界获得理解和支持,并屡屡碰壁和挨打的核心原因在于,中国是美国主导的以盎格鲁 –撒克逊民族为“中华”正统的世界秩序中的“女真”“蛮夷”。女真只有“入关”,才能打破大明对女真的文化控制、贸易控制等,实现女真的独立自主。“入关”要解决的问题是国际话语权丧失导致的“女真”被剥削与带来的疯狂内卷化为主。根据微信公众号“关宁锦评论”的论述,中国就像身居东北苦寒之地的建州女真,而美国就像是烂到深处却积威不灭的末代大明。女真想尽办法,想让秩序中央的大明王朝接纳自己,为此不惜称臣、纳贡、折尽尊严,可在大明的眼中,女真仍然是最冥顽不开的“蛮夷”,女真越是卑微,就越是低贱;女真越是示弱,就越是要面临大明的“犁庭扫穴”;女真越是委曲求全,就越是要面对严重的生存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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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关”的叙述:衰退与取而代之
“入关”有一种文明史的叙述框架,它建立在一种边缘取代中心的地理想象之上,它经常发生在一种强势文明的衰败之际,为野蛮势力的入侵提供可乘之机。入侵往往能够取得军事和政治的成果,野蛮势力在征服文明势力之后,建立自己的政权统治,但由于文教力量的薄弱,野蛮势力并不能撼动所征服地区的文明传统,只能将自己转化为所征服文明力量的捍卫者,来巩固自己统治的合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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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纣”的叙述:反抗与再造
如上所述,由于缺乏恰当的文明史观,“入关”发现了问题,却走错了门径,没有办法在话语上获得一种优越的道德姿态,从而高抬了对手的文明地位,矮化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它在自己最在意的话语权方面跌了一跤。仔细审视当下有关中美关系的论述,无非是道德主义和现实主义两个版本:道德主义的版本建立在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之上,它将任何对它的反抗都描述为威权式的,因而是必然失败的;现实主义的版本建立在权力政治的逻辑之上,它认为国强必霸,因此崛起国和挑战国之间必有一战,谁都无法摆脱这一历史铁律。由于缺乏正确的话语观念,这两种版本普遍弥漫于国人思想中,成为桎梏国人思维的话语陷阱,“入关学”也概莫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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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在《原霸》一书中,著名马克思主义学者佩里 • 安德森(Perry Anderson)指出,霸权是暴力和同意两种面向的结合体,它不否定权力,但更看重诉诸领导权的道德要素,因而在寻求权力支配时,试图获得被支配者的同意。(6)为了获取这种同意,历史上的霸权势力通过提供公共品或者发展统治的意识形态的方式,为自己统治的道德正当性予以论证。我们当下面临的正是一个日益丧失道德正当性的美国霸权。二战后至 1970年代的美国,在蓬勃发展的资本主义带动下,曾一度带来一个繁荣和平的新秩序,从而在世界上赢得了人心和认同。但在 1970年之后的全球化进程中,美国所积攒的道德优势正日益被耗尽,一个疲惫的霸权正蜕变为一个暴虐的帝国,它温良的教化正蜕变为赤裸裸的暴力。
本文注释
(1) 孔元:《偶像的黄昏》,《读书》,2020 年第 7 期。
(2)〔英〕大卫 • 哈维:《新帝国主义》,初立忠、沈晓雷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 年。
(3) 孔元:《美国当代保守主义的民族主义转向》,《国外理论动态》,2020 年第 1 期。
(4) Yoram Hazony, The Virtue of Nationalism, New York: Basic Books, 2018.
(5) 汪晖指出,“当代世界的政治图景尚未摆脱 20 世纪社会主义实验的失败阴影”,参见汪晖:《革命者人格与胜利的哲学 —— 纪念列宁诞辰 150 周年》,《文化纵横》,2020 年 6 月刊,第 126 页。
(6)〔英〕佩里 • 安德森:《原霸:霸权的演变》,李岩译,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20 年,第 25 页。
(7) Ross Douthat, The Decadent Society: How We Became the Victims of Our Own Success, New York: Simon & Schuster,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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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Luna Li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