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宁宁访谈:“这件事可能就在,百分之一百在”|关于“我恨你 / I HATE U”
林雨:这次展览和2019年在布加勒斯特三明治空间的展览“巧克力羊泡泡糖”好像有相似的处理方式。
金宁宁:在那次展览里,我在处理墙面的时候没有用铁网;我在别的活动上用过铁网。这一次又用了铁网,原来网子是在黑膜的前面,后来觉得空间不够黑,所以就在铁网前加了这张黑膜——就是现场即兴做的决定。
林雨:展览里的画的实物和视频通话时看到的很一致,但是小沙发看着就好像很不一样。
金宁宁:光线不同,看到的也就很不一样。另外小沙发现在在一个很低的角度,这可能也是为什么感觉不一样。它不容易被看到。在展览开幕的时候,有不少人会俯身弯腰去看小沙发,因为作品前挂的灯也很低。空间墙上有的一些细节被修改了,但有些也就留着。这些螺丝眼是之前陈可展览打的洞。
林雨:展览里为了人的惯常尺度做的东西,似乎就是做土耳其咖啡用的壶和炉子,它的高度和尺度是合宜的。
金宁宁:对,它在心脏位置上下
林雨:从画到小沙发,要不是特别暗淡,要不是特别矮小,似乎都不是为了人的视力及尺度准备的。
金宁宁:大部分东西就是隐隐地存在,就像是恨;还有一个人在这里做咖啡,给你算命。炉子和壶的高度和位置还是主要出于视觉的考虑;它的体量和位置都是考虑过的。一位朋友在炉子前为人算命... 我觉得他更像一层包装纸。有很多东西都像是包装,他是其中比较重要的一个。
林雨:有没有很讨厌的人把你布置在空间门口的那些零食拆开吃。
金宁宁:那没有,但很讨厌的人在开幕时去砸那个钢琴师的手。我让他们不要动。
林雨:不要骚扰人家。你有指定要钢琴师在开幕的时候弹哪首曲子吗?
金宁宁:我让他弹的是萨蒂的《裸舞》。但也不光是《裸舞》,也有《玄秘》。每过一段时间,你隐约能觉得有点不一样。有很多人说这是《裸舞》,也有的人听出来了,说好像也弹了别的。
林雨:那你刚才说到有讨厌的人,比如去骚扰钢琴师、去砸他手的人,我还是想起“好客”这件事:对于作为临时的或永恒的主人的你来说,有什么样的客人或举止是你一定不能接受或不愿意接受的吗?
金宁宁:就这一件事情。因为我看到了。还有人会靠着画,或站得离小沙发比较近。我会很紧张,但也不会说什么。大家一般都比较注意。
林雨:开幕当天人很多,所以有一点人挤人。
金宁宁:可能是因为这空间里还是挺舒服的。大家会觉得这无聊的音乐还挺悦耳的。
林雨:C5CNM空间就是你两年前做出来的。你有没有收到关于其他艺术家使用这个空间的反馈?
金宁宁:好像很多艺术家觉得一进到空间看见的娃娃们有点猛。我以为这没什么,因为它其实是处于空间边缘的东西。它其实不在这空间里面。
林雨:我的一般性问题是:你是否对别人对你大部分工作、创作的反馈感兴趣?我的印象是,你好像对此没什么兴趣,而是只要做出来了就很开心。
金宁宁:从这次展览来说:在我把展览主题定好之后,我就知道展览的名字是比较重要的一个东西,它不会被任何东西消解掉。即使开幕活动是一个很友好的环境,其他这些细节… 这主题就在那些细节里。墙上的洞,塑料布上的细节处理,等等——最重要的东西就只有一点点,但它不会被任何东西消解掉。那如果泛泛地说我做的其他东西的话,比如一些比较有公共性的东西,也就是大型充气人或广场上的那些东西:我肯定是会有一个预设,希望大家以什么样的方式去跟它互动。这次项目不太一样,因为我想要的就是一种贯穿的情绪。也可能不是贯穿的;这情绪就在那。
林雨:那在这个意义上,这次展览对你来说更轻松一点吗?
金宁宁:并没有轻松。这次展览也拖了很久。我终于来到北京开始布展时,董菁问我是不是已经过劲儿了。我觉得倒也没有,只是想很快把它实现,打开门让大家来。我觉得,创作对我来说可能就是这样,在开幕前的一段时间就是在做,在等待——无论是想快点把工作完成,还是慢慢去磨它的状态。但里面肯定也有小快乐,不然就不做了,对吧?
林雨:最近有朋友说起他的一次展览,他和我分享了很让他难过的状况:展览被很多人很高调地批评;尽管我没有看到他撕扯自己的头发,但是我都可以想象他自己在家里会一直在揪头发,就那么地不愉快。而你给我印象是相对固执的,固执得不太在乎别人的评价。
金宁宁:我是这样的,我也听说过类似的事情:一个人做了展览,请了特别好的朋友去。他们就说他,可能说的方式还挺...
林雨:刻薄。
金宁宁:恩。他哭了。我跟这些人都不熟,但我听说了这个事情,我就觉得:你要是想哭,你就回家哭。在我来说,因为我还没有真的到想这样的一个状态;如果我这样,我是不会想让别人知道的。一般来说,能伤害你的人就是朋友,对吧?我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就算我遇到,我可能也就笑笑吧。如果他真的持续让我难受,我就自己消化。我觉得,把东西做完了之后,粗俗点说就是不能怂。
林雨:我好奇的也不止是你对负面评价的态度,也好奇你对于来自于他人的夸奖或者热爱的态度。在我看来,让我很高兴的是,一直到现在,我觉得这一次展览还是不能理解的,但我的确很高兴我不能理解这展览,这不理解里有我和你之间的距离。
金宁宁:开幕那天有一个我不太熟悉的朋友来了,她问了我很多问题。她很可能是善意的,对我充满好奇,问东问西。问了许多问题之后,在要走的时候,她说:我还是不懂,你是我不懂的艺术家之一,但我也很有好奇心。我感觉到她喜欢我,我也很高兴啊,谢谢她不懂。
林雨:我想,我关于这一次展览的整个问题也是如此勾连的:这种“不能怂”,它是不是“我恨你”的一部分?第一,由你这个个例组成的点,和一个相对庞大的社会性社群构成的圈,两者之间是否有任何交集,两者的关系是否的确是动态的?你是否允许更大的圈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进入到你的点里,或者说,你是否感兴趣于在某种程度上对那个圈施加影响?第二,“我恨你”这种情绪与类似“不能怂”之类的情绪之间是否有交集、包含或排斥的关系?
金宁宁:我觉得“不能怂”是做艺术家的职业操守,有很多事情是要自己扛的。而“我恨你”… 我觉得这两者没关系。
林雨:是彼此孤立的。之前你说起“我恨你”这个展览主题的时候,你留给我的印象就是:“我恨你”是几乎绝对孤立的,是处于好多好多东西之外的,乃至于“我恨你”就是“我恨你”的所有内涵。是这样的吗?
金宁宁:有一些事情让我想去研究“恨”,而正好也有去展示这个研究的机会,我也不会因去展示以此为主题的研究而觉得羞耻。如果我很想做一个东西,我就不会怂。把“我恨你”作为展览题目来做,我想有的人会因此而觉得羞耻。我不在乎。那“不能怂”和这个有什么关系?我不怂所以就把这个项目做了。这可能听起来有点像是在夸自己,但我觉得就可能我最好的状态是这样的。
林雨:我懒惰的想法是:没有任何一种感情应当被当作绝对独特的感情来对待,因为所有感情里面都包含了所有其他感情。这是一个很懒、很方便的想法,因为这让深究感情变得无意义。没有必要讨论“我恨你”,没有必要讨论“我爱你”,因为我恨你就是我爱你,反之亦然。
金宁宁:但我想,这个东西对我来说最大的意义就是我要说“它在这”,他不可以被别的任何东西消解掉。其他的情绪可能在混在它的外面,但它就是它,它不是别的,你试试去看看,你试试来想想。
林雨:现在看起来,关于这件事的研究,还会有后续的展览计划吗?还是说目前就告一段落了?
金宁宁:这可能暂时只会是这个阶段的事情吧。之后怎么发展…
林雨:接下来的项目不一定是顺着“我恨你”这个方向发展下去的项目。
金宁宁:对。关于今年接下来的大一点的项目的想法,就是做一个店。店会在这儿,会在网上发生,会在上海的一个空间里发生,而上海的空间可能本身就是一个店。其中可能包括pop-up shop,活动和联名系列等。
林雨:我的印象是,你的创作一直在一点一点地离开一些什么样的审美,在靠拢一些什么样的审美。但是两边我都不知道是什么,你说过这样的话:不想时髦;想做自己喜欢的东西。
金宁宁:有的东西我不喜欢。我可能之前曾经有兴趣,看过一点;在接触了一下之后,我就觉得不喜欢。我可以问你问题吗?你觉得这展览和你原来想象的不一样吗?你之前也看过我的手稿,读过我的描述,也看过单件作品。
林雨:我觉得没有不一样。我觉得和我想象的很像。这个展览最让我放不下的当然就是我们一直在说的展览主题。“我恨你”对我来说像是谜一样的。另一个懒惰的想法是:我恨你,永远同时意味着我恨我自己。但我在这里没有能够看到什么自我憎恨,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不能理解,我觉得奇异。
金宁宁:我想,它可能在那吧,它百分之百应该在那吧,它在哪里… 它可能在我做咖啡的那个朋友那里,或是别的什么地方。他很友善,但是...
林雨:可能是指向你的。
金宁宁:不然我干嘛要怀疑这件事情,或者...
林雨:我干嘛要去想这件事情。
金宁宁:这只是拿他举个例子。不管我找谁来这儿,他肯定就是和我特别熟悉、有可能伤害过我或被我伤害过的人。重要的是这件事可能就在。百分之一百在。你感受不到,可能是因为它太… 这个关系让我们都在这了。两个人都在这;我想,那是不是在这了?不知道。
林雨:说不定喝咖啡的友善邀请,或是想要喝咖啡的友善想法,都是满载恶意的。
金宁宁:我觉得这也不是那么普遍的事。这不是大概率的事;它出现,是因为它在。拉起弓,塔起箭——你也得有箭吧。我没有拉弓搭箭,唯一这样做了的就是作为展览主题的标题。箭都插在空间的这里那里,插在一些人头上,插在展厅的一些细节上。如果套用弓箭的比喻来说的话,有的一些箭已经射出去了,有的一些是在箭囊里。另一种比喻是:在一张纸上有一个点;近视眼的你看不到,这也只是很小一个点,但你擦也擦不掉,这个点还是是油性的。但是我对一些很多年前的朋友的恨好像也还在,尽管这事情好像被掩盖了。大家都带着自己的情绪过来;一种情绪里肯定也有别的情绪,但是我想说的是:标题在这。为什么我要在展览里做特别小的细节?为什么把作品做得这么小?还有一个被遮盖了的钢琴师?从视觉的意义上来说,我觉得这很像“我恨你”的结构。但语言的描述就是有点浅薄的,但我觉得这感觉是这样的。我希望它能够在那,但它能不能被别人看到、发现到… 可能有人会看到,有的人可能需要读到阐述以后才能知道,但对我来说,我把它放这了。肯定是有一件事让我想做这样的一个展览,肯定是有一个人让我想做这个展览,但是这个人是否看到了这个展览,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林雨:自己还是不太在乎两年来由你设计的这个空间维系的、你和其他在此做展览的艺术家的关系,对不对?就像是一个建筑师跟他的住客的关系。
金宁宁:我希望他们开心,用得好,用得不一样。难受也好,不难受也好。我希望他们不要对这件事情漠不关心。
林雨: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再回到这里做展览,你有没有舒适感或不适感?这个空间在某种意义上属于你,无论你对这归属关系的态度是强硬的还是不强硬的。
金宁宁:我很了解这个空间,我能把它用得很好。无论是熟悉还是不熟悉的空间,比如说布加勒斯特的三明治空间:我不熟悉那个空间,但到了当地之后马上就要开始布展了,而我在到那之前只有一种想象。而来这里做展览,我觉得我和其他艺术家没有区别。熟悉或不熟悉,都是一样的事情。很多东西是不会事先想好的;我不会想得特别... 比如说这次展览里挂画的方式就是现场改、现场做的。拉锁和线等都是现场确定的,而这对我来说是是舒服的。而小沙发就是我原来知道、预想到了的,那是另一种舒服。但现场也是需要调整的;那一条暖灯就是后面加的。再熟悉也会有错觉。但是,对我来说,做展览这件事情是舒服的、是开心的,不管在哪。我喜欢做展览。
林雨:最近玩了什么游戏?
金宁宁:《2077》和《美国末日2》。《美末2》我很喜欢。现在说起来,它里面好像也是在讨论“恨”这件事情。我很喜欢,虽然很多人都觉得做得特别地无耻。我从人设上和美学上都很喜欢“金刚芭比”式的艾比,因为我觉得这是新的设定。艾莉肯定也喜欢,但我会觉得艾比的设定太牛逼了,包括最后结局的剧情。艾莉的至亲乔尔被艾比杀了,所以艾莉一直想向艾比复仇。在故事的最后,艾比已经被别的组织绑起来了,快要死了,艾莉把艾比放了下来,两人就在一个灰暗的海滩上拿着小刀肉搏。艾莉最终把艾比摁倒了,马上就可以完成复仇了,但镜头突然一转,画面上出现了乔尔在弹吉他,又瞬间消失;那个东西在那。然后艾莉就把艾比放了,回去了。但艾莉在打斗过程中被切掉了手指,再也弹不了乔尔教给她的吉他了。也就是说,艾莉也是崩溃了。我觉得这很逗;艾莉如果杀了艾比,这大概就是一种堕落吧,游戏的导演好像想表达这个意思。但艾莉并没有杀艾比,却也是崩溃了。无论如何,都没有一个好结局,它是一个悲剧的东西。我很喜欢。它的刺激是强刺激,类似SM式的刺激?我喜欢。
林雨:而无论是《美末2》还是《2077》或是其他游戏,现在很多作品都使用复仇的叙事结构,这好像是很流行的事。而在你这里,“我恨你”是在展览标题里面的,他好像不是那么确凿地在展览空间这里的。
金宁宁:这种不确凿的在,就是我想要说的。你相信他肯定在,但大部分时间里又觉得我他妈找不到,这就是我对这个东西的体验。我恨那个朋友;这在不在?想想,这好像还是在的。另外一件事情是别人对我的恨意,可能也在。一方面是一个人对我很明显的恨,但恨得又很干净漂亮。那我就觉得牛逼,那这是什么?这就是展览的标题。其他的人,其他的朋友,其他的事情,我觉得他们会有一点点在那里… 所以这几个关系都在,而我要说的是:它在,有可能很明显地在,但又很干净漂亮,所以我想表达他,这个表达是标题,而这个标题就只是一个标题,不造成任何伤害,只让你知道它在那。你可能感到恶心,但当你想明白了,你可能也不觉得恶心,你会觉得它好棒,我就觉得它是值得被我赞扬的,或是值得被我一直想的事情。那我觉得我这几种关系都能放进展览里去,所以我这一次还挺满意的。大家都来了,大家都喜欢。那在作品层面上来说,我是觉得我的表达已经够充分了,不管别人能不能理解,或者他能看到哪一层。可能大家会觉得这个展览很温馨,很开心,但这种情绪都是他们带过来的,给这个东西包了一层美丽的包装纸,但是它就还是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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