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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邑之谋的蝴蝶效应:帝国的财政之变

大菊看金融 港股那点事 2019-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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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邑之谋


汉武帝元光二年(公元前133年)六月,军臣单于亲率十万匈奴精锐挥师南下,准备进犯中原,这一次他选择的目标是马邑(今山西朔州)。军臣单于对这场战斗志在必得,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这其实是汉宫早在数月之前就已经谋划好的棋局,甚至单于本人也只是这棋局中的一颗棋子而已。



单于让军队在武州塞驻扎。在正式进攻之前,他要等待一封重要的书信,商人聂壹的书信。


此前,这个商人来到单于王庭,他对单于说:“我经常出入边塞经商,对汉域边境的情况了如指掌。我此番来时见马邑富庶,但兵力空虚,这正是上天赐给单于的良机。我有徒众数百人,愿为单于马前卒。”单于相信了他的话,双方议定,由聂壹的商队先行混入马邑,斩杀县令,单于亲率大军接应,则马邑的财物尽归囊中。


聂壹的使者很快赶到,他告诉单于:聂壹已经将马邑县令的首级悬于城门之上。单于大喜,全军尽出,直扑马邑。



出于意外,匈奴人在途中攻击了一个汉军的边防哨所,俘获了雁门尉史。这名基层军官惶恐之下,主动告诉单于,马邑是个陷阱,汉军早已在当地设下埋伏,准备全歼匈奴主力。单于大惊之下,立刻撤军,这名尉史受封匈奴“天王”。


尉史没有欺骗单于。当时韩安国、李广、公孙贺率汉家甲士三十万埋伏在马邑周边的山谷里,他们在等待匈奴人踏入陷阱,然后一举将其歼灭。与此同时,大行令王恢率军三万出代郡,准备从侧翼截断匈奴军的补给线。但是,单于没有上当,马邑之战的剧情并未按照在汉宫预演过的剧本去推进,这让侧翼的王恢陷入了困境。王大人思前想后,终究不敢以孤军对抗匈奴主力,只好主动退军。


双方并未交锋,岁月依然静好,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其实这场超远距离的“眼神杀”已经改变了一切。


在马邑之谋之前,汉家以和亲政策来羁縻匈奴,但在马邑之谋之后,汉匈之间再也不屑玩温情伪装的游戏,双方直接开打。战火自此燃起,直到东汉和帝永元三年(公元91年)窦宪出塞五千里攻占阿尔泰山才算基本结束。此时距离马邑之谋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


马邑之谋彻底破坏了汉匈之间以和亲维持的信任关系,双方陷入了连绵的战争,而战争就是人类财富的熔炉,它能将一切化为灰烬。这种烈度极大的战争迅速让西汉文景之治以来攒下的家底消耗殆尽,迫使汉武大帝不得不建立起一套特殊的财政体系。这套财政体系绵延两千多年,直到现在依然被中国人所沿用。


今天,让我们来谈谈这套古老的财政体系。




2


汉武时代的财政改革



卫青、霍去病都是中华名垂千古的良将,但是辉煌战绩的背后则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残酷现实。与士卒白骨一同枯萎的,还有西汉的国家财政。



西汉自高祖刘邦立国以来,一直奉行黄老之术无为而治。尽管中途遭遇了吕后之祸,但动荡都限制在庙堂之上,祸水并未流到民间,甚至是在吕后专权时代,汉室都在奉行无为而治的基本国策。太史公司马迁对吕后的酷烈深恶痛绝,但他也在《吕太后本纪》里写道:“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到了文景年间,民间更是富足。


马邑事件之后,汉武帝开始积极备战,并随着战争的推进,不断加大投入,国库的家底很快就消耗一空。为了赢得战争的最后胜利,汉武帝将目光投向了他的人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民众性命的所有权尚且归属于帝王,更遑论区区财富了。


武帝接受大农令郑当时的建议,封桑弘羊、东郭咸阳、孔仅三人为大农丞,这三人立刻组成“黄金三人组”,绞尽脑汁地搜刮民间财富来报答武帝的知遇之恩。


技术官吏桑弘羊以精于计算著称。桑弘羊先是推出算缗法,对商人、手工业者、高利贷者和车船业者征收新税,每2000钱收120钱,然而民间抵触情绪很大,偷税漏税的情况很多。于是桑弘羊又推出告缗法,凡是举报偷税漏税者都有功,一旦坐实,则被告者全部财产充公,发配戍边一年,而举报者则获得所没收财产的一半。


“一时之间,天下商人破产者数十万户。”(茅盾《雨天杂写之一》)


东郭咸阳原为齐国盐商,孔仅则是梁国铁商,这二人读懂了汉武大帝的心思,摇身一变,以财政专家的身份向朝廷投诚,与桑弘羊一起被封为大农丞。这二人对盐铁贸易的内情了如指掌,为了替皇帝敛财,他们提议将盐铁行业收归国有,不准民间私人经营。


盐铁两业是秦汉时期国民经济的支柱产业,它们被收为国有,民间流离失业者众,天下疲敝。


为了这次国有化,两个钱串子专家开始搞起了学术研究。东郭咸阳和孔仅提出,盐铁行业之前私营,致使许多商人暴富,而普通人没有从事盐铁业,所以受到了盘剥。既然商人都为富不仁,那么不如将盐铁收归国有,由政府来平衡全民利益吧。


汉武帝对桑弘羊、东郭咸阳、孔仅都非常信任,经常夸赞他们的贤能。这是理所当然的,能顺应圣意的人,当然是国之栋梁。


东郭咸阳和孔仅劳心费力地在全国建立起了盐铁管理机构,这实在是大功一件。他们以为自己能加官进爵、公侯万代,但万万没想到,皇帝罢免他们的官职,最后落得个生卒年月不详。


武帝认为,东郭咸阳和孔仅用人不当。他们当初任用了许多经营盐铁的大商人担任各地的盐官、铁官。这些人虽然熟悉业务,但操守不好,营私舞弊的事情比比皆是。他们生产出来的镰刀连草都割不断,质量低劣,令人发指,而他们生产的盐则太咸,不合武帝的口感。武帝顺应民意,整治贪腐,东郭咸阳和孔仅立刻就被罢官,他们所任用的人也被整体换血,但是他们建立的全国盐铁管理体系却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圣意岂是你们几个钱串子能参透的?命运的吊诡能超越你的想象力。



东郭咸阳和孔仅虽然有钱,但读书太少,层次太低,棋局刚到中盘他们就出局了,而桑弘羊毕竟肚子里的墨水多,他仍然如鱼得水地活了很多年,一直撑到了汉昭帝时期。


桑弘羊在武帝一朝算得上是“圣眷颇隆”,但他很不幸,因为他长寿。桑弘羊要是死在武帝前头,没准还能捞个厚葬,就算厚葬捞不着,怎样都不会落个灭族的下场,然而他长寿,活到了汉昭帝时代。


桑弘羊是昭帝的辅政大臣,权柄极大。在他的多年运作之下,朝廷里有许多技术官僚,这些人俨然已有将汉室江山变成一家混业经营的超级大公司的意思。此时,这家公司的经营范围早已不只是盐铁业了,它还控制着全国的运输物流,如果将来有新的支柱产业出现,它的业务范围还可以无限扩大。


在这些技术官僚们设计的框架里,皇帝是帝国的董事长,丞相是帝国的CEO,而技术官僚团队则是帝国实质上的管理层。他们用从中央到地方密如蛛网的财货体系,暗中掌控着国策的方向,掌控着国家经济命脉,掌控着帝国的命运。


然而,他们与东郭咸阳、孔仅那两个钱串子一样,栽在了吊诡的圣意上。


始元五年六月,霍光采纳杜延年的建议,诏令三辅、太常各举“贤良”二人,各郡国查举“文学”一人。经过大半年的筹措,霍光培养了一批“清议之士”,在外界看来,他们就是帝国的“清流”。


始元六年二月,霍光召集这批“贤良文学”,在朝廷中商议罢黜盐、铁、酒等专营政策,史称西汉盐铁会议。


这是桑弘羊等技术官僚们始料未及的事,等他们发觉时,已经身陷全国大V们的口水汪洋之中。贤良文学派起自民间,这些人饱受新财政模式之苦,对桑弘羊等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他们全盘否定了盐铁官营财政,并将桑弘羊置于舆论漩涡之中。


始元六年七月,盐铁会议结束,霍光罢黜了郡国酒榷和关内铁官,官营政策有所收缩,但是并未废除,而桑弘羊的政治生命走到了尽头。


一年后,桑弘羊受政变牵连被灭族。



3


垄断之辩



至于这么做对不对,说法不一。 许多人认为:政府垄断确实拖累了民间经济,但这是中国创建大一统社会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其生一利必生一弊。


当汉高祖在如此庞大的疆域内创建起统一的中央集权帝国时,这个国家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为了维持它的统一,帝国必须拿出相当一部分资源来发展军备,防范外部的敌人,又要加强政府官僚体系的控制力,来镇压内部的反抗,而军备资源和维持官僚体系的成本最终必须由人民来承担。


但是在大一统帝国下,人民同样享有无数的好处:迁徙的便利,庞大的市场,内部军备费用的节省,强烈的民族自豪感等等。为了获得这一切,我们必须承担一部分垄断之恶。


在汉昭帝时期,就发生了一次关于“国进民退”还是“国退民进”的大讨论,讨论的双方是皇帝的“聚敛之臣”和民间的“贤良”。


随着经济的好转和农业的进步,昭宣时期逐渐出现新气象。崇尚自由经济的人们在昭宣新气象的鼓舞下, 期待皇帝能够做出根本性的变革,彻底回归文景时期,将武帝创建的国有经济体系废除掉。


这场国家和民间的大争论发生在汉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一个叫桓宽的人将当时的辩论记录整理成了一本书,这本叫作《盐铁论》。


当年,汉昭帝为了了解民间疾苦,让各个郡国推荐了数十位贤良,也就是民间的社会贤达,到朝廷来反映民间问题。这些人果然不负众望,一到京城,就将民间的问题和盘托出,并有针对性地提出了罢黜盐铁专卖、还利于民的建议。


与此同时,汉武帝时期功劳最大的大臣桑弘羊仍然在朝,当贤良们控诉他亲手制定的政策时,桑弘羊自然坚决不同意。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


桑弘羊的基本观点只有一个:财政需要。


为了应付庞大的财政开支,政府必须从商业上获得收入,否则政府就会破产。而与他辩论的贤良们都来自民间,对于政府财政问题不甚了了,但对于民间发生的事情却有切身感受。他们对汉武帝的政策给民间带来的困扰如数家珍,但这些人在理论功底上比桑弘羊差很多,说不过,就只能搬出“政府要以德服人”,或者“政府要回归儒家传统,不要与民争利”,甚至强调要重本抑末,也就是重农轻商。所以,后世的新派人物大都嘲笑这些贤良的迂腐。



国有企业之所以继续存在,是因为它给了政府足够的控制权,当财政收入增速下滑之时,国有企业的作用就更明显,那时,政府财政将依靠国有企业来渡过难关。而桑弘羊的反对者认为,如果要解决严重的贫富分化问题,应该让政府退出工商业,让民间自由地进入这个行业。管制带来的不是民生,而是更严重的不平等和无效率。


争论中,代表民间的贤良表面上获胜,但实际上,争论过后,国有企业和金融垄断不仅没有废除,还不时得到加强。


我们可以对照现时的各项改革来看,国企改革迈的步子总是最小的。许多主张市场完全自由化的人认为,应该取消国企垄断,让政府从具体的经济运营中彻底退出。但从现已启动的国企改革来看,虽然政府提出了混改主张,但是有一条底线横在那里,那就是:政府不会失去对国企的控制权,也不会完全放弃资源垄断。不仅没有放弃,甚至出现了许多加强垄断的迹象,并且是以供给侧改革之名。我们要理直气壮的做大做强国有企业。


那么,为什么政府的国企改革总达不到人们的期望?


第一条规律是,一旦政府放松控制、削减财政开支,社会经济会立即出现反弹。


第二条规律是,边际效益递减规律。在制度创建初期,中央政府的放权、让利往往能得到最好的效果,比如改革开放之初。如果是在其他阶段,使用同样的政策,效果却要打一个折扣。 复杂的利益集团已经成型,特别是官僚人数的膨胀,即便中央选择让利,但这一部分利益不见得能够进入老百姓口袋里,而是被中间的利益集团截留了。所以主张国企私有化,最后的结果却是财阀和寡头林立。


一如中国民营金控,在集齐银行、信托、券商、保险、基金等稀缺金融牌照之时,俨然形成了一个独立的金融小系统,影响了政府对金融的绝对控制权,或许影响控制权并不算大事,但问题就在他们以寡头和财阀的姿态,一方面并没有真正达到让利于民的目的,另一方面也并没有达到提高资金分配效率这个金融行业存在的目的,反而是在类似2015年这种环境下,通过资金实力,扭曲了价格发现的作用,影响了整体金融定价问题,还因为收集民间资金的问题,把风险暴露给了社会。


世纪之初,由于国企改革的一些政策,使得一些具有眼光的企业家有机会参股控股各类金融机构,跟政府一起获取了巨大的垄断租值。比如明天系。也有一些企业比如AB,后来才反应过来,直到2011年才入股成都农商行,2014年才举牌民生以及招商银行,并迅速成为民生银行第一大股东,招商银行的二大股东。AB的打法是用民众的钱,抢政府改革的红利,最后红利又想自己独吃,吃相太难看,死得最快。



明天系2010年之前已经完成了全牌照布局,明天系的金控帝国主要经过一下几个阶段布局:


第一阶段:1998-2001年,加入第一波城商行改制潮。1995年,国务院决定撤并全国数千家城市信用社,吸收地方财政、企业入股,组建城商行。上世纪末、本世纪初,各地城市信用社掀起第一波改制设立城商行的热潮。明天系是最早参与这一大潮的民企之一,其控股包商银行、泰安银行。并参股华夏银行,兴业银行。


第二阶段:2001-2004年,主攻证券、信托机构。明天系控股恒泰证券、新时代证券、长财证券、太平洋证券、新时代信托、新华信托,皆在此阶段完成。当时的背景是,证监会根据金融业分业经营的原则,对证券业进行清理整顿,包括证券公司、经营证券业务的信托投资公司、财政系统经营股票业务的财政证券公司与国债服务部等证券经营机构,必须与银行、财政和信托业彻底脱钩。另外,2001-2005年的A股大熊市,也令大量的证券公司处于破产或破产边缘状态,急需社会资本参与补充资本金。


第三阶段:2005-2006年,入主城商行第二波。在此时段内,明天系又陆续进入多家城商行,并控股了哈尔滨银行、潍坊银行。当时的政策背景是,中国加入《巴塞尔协议》,银监会要求国内所有银行在2006年底必须满足资本充足率不低于8%的要求。基于此,国内城商行开始了新一波增资扩股潮。


第四阶段:2006-2009年,圈地保险公司。2006年6月,《关于保险业改革发展的若干意见》发布后,全国掀起一波保险公司的设立潮。此前从未涉足保险业的明天系,开始向这一领域渗透,华夏人寿、天安财险、天安人寿等明天系核心保险公司,即在此时段完成控制。


第五阶段:2010年后,参与农商行改制。2004年起,农信社吸收社会资本改制为农商行在全国范围内拉开序幕,并于2009年开始逐步走向批量改制的快车道。自2010年起,明天系又加入了农商行的改制设立大潮,先后入股了沈阳农商行及北京农商行。


梳理明天系入股金融机构的历程不难发现,每次重大金融改革所带来的政策机遇,15岁考入北大法律系的少年天才几乎都抓住了,紧紧地将自己绑在了国家金融行业改革的快车上。其实,无论明天系也好,中植系也好,AB等等也好,滥用改革红利,没有给金融体系的作用带来什么真正的帮助。



4


结语:



马邑事件虽然未动刀兵,但它却改变了汉匈之间的政治格局,随之而来的一系列变动更是影响了中华数千年的文明演化路线。蝴蝶振翅的威力就是这么巨大。



汉武帝将盐铁之利收归国有,扩大财政收入,从而为卫青直捣龙城、霍去病封狼居胥提供了物质保证,由是奠定了中华帝国的千秋版图。这确实是光耀千古的丰功伟绩。然而,历史进程的前方虽然永远光明着,但道路之曲折往往超越了我们的想象力。


一将功成万骨枯,将军尚且如此,何况帝王在汉武帝彪炳史册的万丈光芒背后,桑弘羊们的人生是悲剧的,东郭咸阳和孔仅们的人生是悲剧的,比他们更悲剧的是那些从未在史册上留下过姓名的普通人,他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他们从未来过这人世间。


人心都是向往光明的,而历史总是曲折地前进着,在每一个小小的曲折中,都隐藏着不知其数的无名氏们悲催的人生。很少有人会在意无名氏们的故事,生活在光明的未来时代里的人可能也并不想了解我们,我们只能自己在乎自己,认真地活在当下。



【作者简介】 

大菊看金融 | 格隆汇·专栏作者

金融行业老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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