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我的市委书记发小

玲珑君 2020-01-01

The following article comes from 荒诞主义咖啡 Author 劳伦斯



  来源:荒诞主义咖啡(ID:gh_dd3aaf81e349)



我的老家在河北沧州,就是当年林冲发配的地方。北宋的时候,这里是汉人的边疆。不过,到了明清,因为离北京近,土地又因盐碱而贫瘠,沧州成了宫廷太监的主要出产地,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太监,如魏忠贤、李莲英、安得海,都是我们沧州老乡。那个年代,北京、天津城里,从事跑把式、卖艺、当保镖的,大都来自我的故乡,吴桥杂技和沧州武术因此出名。就这样,这片土地上的男儿们,大葱大蒜,代代相传,阳刚尚武,义胆云天。

 

马晓武是我高中同学,确切说,同年级但不同班,我们互相知道却无来往。我学习好,全校闻名,在尖子班。他学习一般,没考上大学,但他父亲是我们当时的县长。高中毕业后,他直接到了我们镇上团委工作。我父亲是镇工业公司的干部,我们家住在镇政府院子里,和晓武的宿舍相邻。我从学校放假回家,于是便和晓武熟悉了起来。他们家有五个孩子,他排行第五,所以,那个时候我们都叫他小五儿或老五。他比我生日小一个多月,一直管我叫哥。许多年后,晓武向别人介绍我的时候,都说我是他的发小儿。严格来说,我们真正认识的时候,十六岁,不知还能否算发小儿。

 

我大学本科毕业后,在人民大学读研究生,这时晓武已经是镇团委书记了。他到中央团校进修,我们基本每个周末都见面。有一次,我带他骑自行车去颐和园。昆明湖的最南端,连着京密引水渠,那里有一个豁口,可以不用门票溜进颐和园。南北方向的西堤把昆明湖隔成两个部分,很象西湖的苏堤。游客一般都在万寿山那一带,西堤南端这里基本没人。夏天的夕阳下,白色的佛香阁被一层似有似无的金纱笼罩。我们望着西山,嘻嘻哈哈、东拉西扯。我告诉他西北不远的玉泉山住着很多大领导,他谈到班级同学周末开舞会,男女一起搂抱着跳舞,让他特别看不惯。当时不记得是否跟他说了,我们在人大,每个周末学校食堂里都有舞会,我是很积极的。

 

离开颐和园回返的时候,已经是星光满天。河边的公路上,没有路灯,也没有什么行人,月光下,我放开嗓子,大吼刚刚学会的《一无所有》。晓武似乎很为我窘迫,不想听我唱,加速蹬他的自行车。我也只好拼命追他,唱了个开头也就唱不下去了。

 

人大毕业,我加入体改所,晓武依然在镇上做团委书记,他的主要工作是带工作队到乡下抓计划生育。虽然同为体制内,我的单位隶属国家体改委,是中央直属机构。所以,和晓武一起,我有很强的优越感,基本上都是我在那里高谈阔论。但能明显感觉的到,我的宏大叙事和晓武每天面对的麻烦完全不相干,他其实是不关心的。他没有真正在倾听,不过他懂得耐心和客气。

 

再后来,我被公派出国,一走就是七年。1996年春节,我第一次回国,这时晓武已经是我们那个县级市的副市长,而且是历史上最年轻的副市长。他很热情地请我吃饭,问寒问暖,关怀备至,我离开家乡的时候,他特意派车把我送回北京。晓武不喝酒,也不抽烟,待人接物大方得体。在这几年里,他在职读了团校的本科、北大的研究生,拿了硕士学位,我感到他前途无限。

 

此后没多久,我回国工作,在外企做事,每年春节总要回老家。有一次我开车违章,被交警拦下,要扣下我的驾照,我伸手去抢,没有抢过来,很有些恼羞成怒,对交警喊,你等着,我要你们马市长来找你。我给晓武打了电话,第二天,他就把驾照给我送了回来,笑嘻嘻地说,哥你劲头真大,驾照封皮都撕烂了。晓武为我了办这件事情,他没说什么,但我觉得特别特别羞愧。

 

我们沧州下面的县市里,有一个习俗,就是拜盟兄弟。听家乡的人们说,马晓武有几十个盟兄弟,有的做生意,有的在市里各个部门当头目。还听说晓武经常和他们一起打麻将,输赢都很大。晓武总说我是他发小儿,但他从来没跟我提过和别人拜盟兄弟的事情,也从来没有介绍我认识他别的盟兄弟,说实话,我是觉得有些失落的。有时,我也想提醒晓武交友要慎重一些,但总又觉得这很幼稚,也怕他觉得我是在嫉妒,于是也就罢了。

 

十几年的时间里,晓武每几年都会调动或升迁一次,从我们市的副市长升到临近更大城市的市长、然后又是市委书记。他几乎每年都到我们家给我妈拜年,然后招待我们一家人出去吃饭。我回老家路过他工作的城市,也会去找他,而他依然是非常热情。不同的是,每次吃饭都有别的客人。晓武依然跟别人介绍我是他的发小儿,每次都说当年住在镇政府里,经常去我们家吃饭;他还经常提到一件事情:我最小的妹妹,那时只有五六岁,会和另外一个小女孩在他午睡的时候,溜进他的宿舍,用一根细草划他的脖子和脸。他以为是蚊子叮咬,迷迷糊糊拍自己,直到听见两个小姑娘忍不住大笑,才知道是恶作剧。在座的人看我和马市长有如此交情,自然都是一轮又一轮的敬酒,让我觉得很有面子。

 

晓武是那种吃什么都不会发胖的人,一直都是高高瘦瘦的,腰板很直,说话走路不紧不慢。他很白净,大眼睛,眼窝深陷。我一直觉得,至少从外表看,晓武和我们平时看到的官员形象很不同。我去过他的办公室,非常简陋。我相信晓武很想有所作为,他经常到北京,每次都会约上几个老乡一起吃饭,希望多认识一些在北京的事业有成的家乡人,有机会为家乡做些贡献。开始,我也很热衷于参加晓武的饭局,慢慢地,我发现我认识的成功人士很少,而且我自己在外企打工,没有任何资源能贡献给家乡。更关键的是,茶余饭后,有时和晓武单独一起的时候,除了彼此问候一下对方的老人小孩,感觉不知道说什么,很难找到共同的话题。就这样,我们来往的频率逐渐少了下来,由一年几面,变成几年一面。

 

和我单独在一起,晓武显得不是那么自在,我们之间会冷场。但场面越大,人越多,晓武就越放松,越有气场。有一次路过沧州,晓武请我在金狮大酒店吃饭,十几个人在座,都是地方精英。席间气氛很热烈,女士们都很豪放,各种敬酒,各种荤素笑话,各种恭维和谦虚,而我呆呆地,非常局外。和官员打交道,我历来都有心理障碍,不知道该说什么和不该说什么。看晓武众星捧月之下如鱼得水,伸缩自如,我更觉得我们之间貌似隔着一座墙。

 

大约十年前,我到上海工作定居。晓武来上海到党校进修,约我吃午饭,并且特意跟我说还有一位我们家乡的市长出席,让我选个地方。当时我很诚惶诚恐,第一怕选的地方不够档次,第二怕出现冷场。想来想去,我决定带上太太一起出席。太太和晓武很熟悉了,但她的出现让市长先生有些不太自在。还好,我太太不知轻重地问东问西,这顿饭竟然吃得很开心圆满。把他们送回酒店后,晓武和市长送给我几条软中华和一套高档瓷质餐具,这套餐具我们家到现在还在用。

 

人类有一种古老而共同的情感,那就是怀旧。我十几岁离开家乡,走过很多地方,对沧州没有什么留恋,和这里亲人以外的人们几乎没有任何感情上、事业上或社交上的联系。当年离开的时候,没有万丈豪情;多年在外,也从没有过要报效家乡的宏大志愿。但无论是开车回家,还是坐火车路过,我总会认真打量我的故乡,这片没有任何特色、已经很陌生了的一望无际的平原,我的遥远的无法抛却的过去。有一次夜里开车经过晓武当书记的城市,城区并不大,但也是万家灯火,车水马龙;城外方圆几十公里,都是他的辖区。驶过村庄、农田、工厂,大地寂静,我试图想象晓武在这片土地上的感觉:年轻的父母官,在祖先古老的家园。

 

市委书记,在我乡下亲戚眼里,是个顶天立地的辉煌存在。马晓武和我是发小儿的传说,让他们觉得很振奋,很希望我能维护好这层关系。但我很清楚,我们少年时代的那些共同记忆,在如今早已变得无足轻重,他在众人面前提起发小儿,或许只是要给现今这种没有支撑的交往一个理由。我们彼此都有功利性的期许,而时代变迁,我自己只是和芸芸众生一样,在边缘苟且偷安,为他做不了什么。可以想象,找他的人很多,求他办事的人很多,我也盘算过如何利用这个“资源”,但我自己想不出有什么可以和他“整合”。

 

有时我会想,如果当年选择留在体制内,或许也有机会成为一方大员,或许也可以荣归故里、光宗耀祖。这些年里,我参加过一些同学或老同事聚会,也和别人比较过,因别人的功名和财富而自卑过、焦虑过、苦恼过。我常因自己的失意而自责,但从来没有去思考过我是谁;有时会质疑或后悔自己的选择,但这种质疑总是在功利的层面上纠缠;有时也会因自己的岁月静好而沾沾自喜,但从没意识到就在这歌舞升平中自己已变得平庸而油腻。经常,我会和晓武相比,如同几乎所有的攀比,结果总是重重的失败感。我去过晓武的办公室,见过他每天要接触的人,听过他在人们面前要说的话,参加过他的饭局,观察过他的表情、衣着、步态。晓武能做到的,我做不到,也无法忍受。我会安慰自己,会因自己走过的路、见过的世面而与自己求得和解,但是,本质上说,这些并不是真正的慰籍,而只不过是在为人生中的各种得失打分。

 

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没有什么戏剧性,因其可预料反而显得俗套。两年前的一天,我接到沧州一位朋友的微信,打开链接:马晓武因涉嫌严重违纪被河北省纪委调查。这两年里,陆陆续续听到很多“消息”,我无法确定真伪,但我从没怀疑他肯定“有事”这件事。

 

今年春节回沧州,大年初三离开,这是晓武以前来我们家拜年的日子。我突然想起,这些年里,我们家里的人他都认识,而他的亲人 – 父母、兄姐、妻儿 - 我一个都没有见过。从家里去高铁站的路上,再次驶过晓武当年当市长的地方。我拨了他的三个手机号码,两个已停机,最后一个打通了,但没人接听,我给他发了一个短信:我是X哥,过年好!

 

短信下面现在显示的是:已送达。

 

今天,我写这篇东西,没有任何想法去评价我和晓武人生的成败,唏嘘永远是廉价的;我也不想以怀旧的多愁善感,来回忆我们曾经的友情。我想到的是,人生和选择。

 

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上,个人往往只是历史巨浪中的一粒细沙,最后被抛在什么地方,不是由自己决定得了的。晓武和我之间,从我们少年相识,从我们面向世界的人生帷幕拉起的时候,我们就不自觉地被时代的大潮甩在了一堵玻璃墙的两边。不管落在哪一边,在很多年里,我们都迷失了,都只是在随波逐流。我宁愿相信,我有幸被甩到了墙外稍微光亮的一边,我甚至有时候可以停下来,透过玻璃,隐约看到另一面的他;而从我站的亮的地方望过去,玻璃也会变成一面镜子,我清晰的影子和他模糊的真实重叠在一起,在他的身上,我能看到我自己。而在他的那一面,他能看到我,但未必能看到他自己。

 

墙内越暗,对外面的人,玻璃越是一面镜子,我们越是能看到自己。或许,这就是苏格拉底所说的自我审视。被人们称为命运的东西,往往都是没有自我审视、没有灵魂指引的意识迷失。墙外,并没有宜人的风景,更多是风雨飘摇,是阴沟里的挣扎和纠缠,但至少还存在一种可能,即在无望的时候,被思想的光芒刺穿喉咙,射入心灵。而对于晓武来说,在墙内,他看不到自己,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墙的存在,他的风景,是时空隧道里的人山人海,是远处一个炫目的出口,人们互相拥挤踩踏着,奔向那个出口,那个可以吞噬一切的绚丽的血盆大口。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晓武,但我希望有一天他能读到这篇短文。我多想告诉他,尽管我们终将归于尘土,但我们可以选择自己最终成为什么样的人。不管处于任何境遇,人都有选择的自由;在任何一个瞬间,你都需要做出下一个决定,而你做出的决定,将铸就你的真实,呈现你的本质。我们无法逃离过去,我们都曾是自己筑起的监牢里的囚犯,但真正重要的不是过去。只要还能喘气,生命的乐章就不会停止飞舞,人生便没到终点,任何他人便都无法判定你的罪与罚,救赎就一直有可能。

 

回上海的高铁驶离沧州西站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因为是大年初三,人们还没有开始返程,整个一等座的车厢里只有四、五个乘客。我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放眼望去,冬天的华北平原,一片萧索凄寒;雾霾中的落日,清冷、无奈而又惨淡。我想在这温暖的列车上睡去,梦回三十多年前那个盛夏的傍晚,在昆明湖的西堤上,金色的夕阳,照着两个沧州少年的脸。前方,青山如黛,彩霞满天。



- END -



  玲珑君诚挚为您推荐:




请点击阅读原文直接购买

更多精品好物好书

识别下图二维码进入玲珑品质生活微店




玲珑推荐往期文章


1、蓦然回首   已到中年

2、谁的晚年都是一场血雨腥风

3、混在县城

4、香港红与黑

5、《肖申克的救赎》到底救赎了什么?谁在救赎?

6、陈独秀的鼾声

7、刀郎 | 他已归隐,江湖仍流传着他的传说

8、一个人的老去

9、中年大叔的朋友圈生活

10、中国最硬骨头:他不服文革判决,越狱14年,流亡3万里,居然活着熬到平反

11、红颜知己的真相

12、半世风流半世空,世间再无李叔同



看更多分享,请识别上图二维码加玲珑私信 

 

点击阅读原文直接购买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