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辉:警队有块倒计时牌 | 短篇小说
警队有块倒计时牌
by 黎明辉
这年头的事说到钱就不亲热了。
刑警队支队长张公和龚轩昂政委真想撂下挑子不干了,不为别的,就为队上的经费。张支队长的办公桌上也像别的当官的人一样,放置了烫金旗杆撑着的一面小国旗,红红的,只要一进门你就能看见,十分扎眼。他还时不时的在做完房间的清洁后,要用身上备着的纸巾,小心翼翼把那旗帜沾上的灰尘抹去。龚政委跟他是十分扣手的老搭档了,说话最爱开玩笑,他开玩笑时总是不苟言笑。
“你以为你挂个国旗,你这里就成了五星级酒店了?”张支队长也能听出龚政委话里的意思,说:“向你学的,总把百元大钞压在桌上的玻璃板下,天天看,还是发不起财!”
“那是张假币,做得跟真的一样,去年破那个假钞案留下来的。”
“难怪,你我这样穷哟!”
两人一番穷作乐后,才嘻嘻地笑起来。
他们俩所在的警队,是分局的刑警支队,分局又是市局的直属处,外人不知,分局的所有经费都只能靠市局划拨,而且还是月拨,不会把一年的经费先给你。这些年公安局的经费虽比从前有些增长,但工作的要求也像城市盖的高楼大厦一幢比一幢高,而且跟雨后春笋似的,不断从地里冒出来。这样需要的开支也就多了,可经费总是比要求来得慢。张支队长老是在队上给队员们讲一句话,说得大家哄堂大笑,他说,我们得到的经费像眉毛,总是不见长,而工作的要求像胡子,我刮胡刀片都刮钝几打了,胡子还是多得要命。
这话一点不假,张支队长是个络腮胡,人不高不矮,两个脸颊的鬓发刮了后,可以看见留在脸边大片又粗又黑的毛桩,要是不刮任其发展的话,一定是中国的马克思。不仅如此,他手和腿上的汗毛也重,腿上的毛不常看见,可袖子一捞小臂伸出来,就能见到一双毛茸茸的手。此人的精力就像他的毛发那样旺盛得很,刑警队就需要这样的头儿,他可以在案子上接连熬几天,只要你让他夜里不论坐在哪里,哪怕头靠墙,打个十分钟的盹儿,他睁开眼就是一个神清目明的人。难怪他给分局长说了几次他要辞职,都被挨了一阵剋。
“我说,新建技术室的事儿,我们按要求订做了万多块钱的档案袋,为减少费用,那些制式表格去分局秘书科去复印,把他们的复印机都印坏了。怎么办?工作又停下来了。”龚政委抠着头发对张支队长说。
“你莫抠头发了,再抠就没几根了。你问我啷个办,我也不知道,只有喊他们修好再印。”张支队长笑着说,那笑只是嘴巴一咧,极不自然地在倏然间就收住了。
“他们不修了,说经费是各单位包干的,他们修好我们用,等于南岸开灯出电钱,我们北岸看夜景。他们不做赔本的买卖。”
话刚说到这里,警队的内勤戴露就走进了张支队长办公室,对两个领导说:“头儿,倒计时的牌牌,我又翻啰,离验收还有77天了。”说完转身就走了。
“哦,她提醒了我,我们搞那个倒计时的牌牌,最好还是取了算了。”
“怎么的?”张支队长说。
“有点得罪分局领导,明明晓得年底技术室不可能达标,我们挂那块牌子,天天翻,领导天天见,领导心头不发毛才怪!我们不是给领导难堪哟?”
“你也太敏感了,娃儿还在肚子头就把名字定好的事多得很!现在的公安领导,对经费奇缺都麻木了,脸皮比树皮都厚,他们才不吃你那一套的,挂就挂呗,最多把我撤了,有你接着干,我怕个屁。”张支队长的话像他人一样鲁,龚政委只好不言语了。
两人坐在办公室里沉默着,那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就像两个跑了长途下来坐到歇气的人一样,打不起精神头。
最终还是张支队长说话了:“再难,我们还是要干工作,还是得破案,谁叫我们这辈子当了警察呢。我要到北京去几天,‘3.5’案子的人头,我要提到北京去做颅相重合,股骨做DNA,市局做不出来。这是督办案子,不能再拖了。”
“你能提起人头上飞机哟?”
“我在给民航联系,不行,只有坐火车了,吃苦我不怕,总要把案子搞穿才是。”张支队长说。
这个‘3.5’案子是个棘手的案子。去年底分局刑警从船上铐了个嫌疑人下船,那人拼命挣扎着不下船,结果跳江了。那人的家属上访扭着分局要人,搞得分局脱不到手。今年三月,分局在辖区江边发现一具不完整的尸块,有一只手戴着手铐,还有一个头颅,家属辨认说像,但没有科学的依据不能定案。因时间太久,股骨须做DNA,头颅要做颅相重合,市局的鉴定技术差火,只有带上公安部去。作为上访的案件,市局督办,命令尽快明确身源。但因分局经费已掉了底子,迟迟未能成行,昨天分局才落实到经费,张支队长准备明天出发。
张支队长给龚政委交代工作,说:“我走后,那几个案子也要接到搞,队上的车子没油了,我给分局借了一吨油,分局答应从明年的经费里扣,先拉来用到,管它下顿有无饭吃。车子不要去修了,先吊命拖到等开不走了再说。”
“你放心,尽量不动车,我给队员们都说了,那辆油老虎的猎豹不许动,能坐公交车的尽量坐,能走路的尽量走路。”
分局刑警支队在分局的二楼,那块倒计时白底红字的大牌子,就在二楼楼梯口的墙上,只有几个红字,写着:距刑警技术室达标验收倒计时××天。阿拉伯数字的牌子是活动的,可以随日子不断变化。换牌子的事是内勤戴露负责,因牌子挂高了,她去挂牌时总要搭个方凳,才能完成这项使命。每天上下楼内部的外来的人都要与那个十分醒目的牌子打个照面。
外来的人不知内情,见了这牌子还觉得公安机关办事就是认真,规范,有条不紊的。牌子立在墙上不言不语的,给人一种沉稳的感觉,让人仿佛增添了百倍的信心。内部的警察们却不同了,多少知道点这牌子的底细。但又不好唱反调,而这个年头要民警都把嘴闭上,也不容易。
这天一上班,戴露又踩在凳子上在换牌子了。楼梯口上上下下的民警抬头看着那块牌子就说话了。
“小姐,我看看奥运会还有几天?”
“还有75天!”戴露把5的牌子挂上,顺口答道。
“吔!你天天在这里上台阶,没见你长高呢?”另一个民警又说。
“啷个嘛,我比你高了,你们都是我的臣民。”站在凳子上戴露说着说着,就用手去摸那个民警的头。
不料,那民警机灵地一躲,戴露的手正好摸到上楼的李局长头上。李志是分局的一把手,分局的最高首长。
“不像话!”李局长说。
“对不起!对不起!”戴露连忙给李局长道歉,并从凳子上跳下来,差点没把脚崴了。望着李局长怏怏不乐地迈上楼去,戴露伸出舌头扮了个鬼脸。
李志局长何尝又不是一脸的焦头烂额,仿佛有一肚子的苦大仇深,无处诉说。他所在的分局有三百多号人,工资是不成问题的,但工作经费的缺口的确太大。刑警技术室三级达标验收,购置的技术设备掐头去尾也要用70余万元,市局分管局长批了,但装财处的科长说没钱,在装财处长面前他求爹爹告奶奶说尽了好话要这笔经费,就差点磕头下跪了。但得到一句让他欲哭无泪话:李局,大有大的难处。你急啥子?急病了自己还要出医药费,你何必嘛。市局分管副局长给他递了个点子,说你再去找局长,只要局长给装财处长说,他敢不拨款哟。可是他几次去没见到局长,有次好不容易见到了局长秘书,秘书说局长不在,他想秘书整天尾巴似的跟着局长转,秘书在怎么会局长不在?后来他终于回豁过来了,秘书是不想让他见局长,知道基层找大都是为了钱,这种事能躲则躲,他也常常这样对付他的下属。再说局长还兼政法委书记,不光公安局要管,还有检察院法院也要管,他这个小局长都不好当,何况全市的大局长呀。所以他想,等有机会再面禀局长吧。李局长也是当了八年正处级领导的人了,总是觉得日子过得不开心。与民警们在一起,只要不提到钱的事,他还有话说有玩笑开,一旦你说到钱,他是谈钱色变,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留下的神色就像乌云挡住了阳光顿时阴沉下来。一般这时候民警们知道他的口头禅要从嘴里迸出来了:“莫说钱,说到钱就不亲热了,我是头上一顶乌纱帽,脚下一双尖尖鞋。”说完他便要开溜的。民警背地里给他取了个外号,到底都是些保密意识特强的警察,这些年还没人说漏过嘴,所以他永远不可能听到他的雅号,都叫他“尖局”。不知是尖尖鞋的启发呢,还是李局长人长得清癯瘦削,脸貌就像张艺谋,无肉,颧骨较凸,鼻子和下巴比老谋子还要尖些,这外号创作得够形象够有水平的吧。
张公是一个人乘火车去北京的。
火车上轰轰隆隆的,噪音极大,张公不怕噪音,他就怕那股难闻的尸臭味从箱子里跑出来,挨老百姓的骂。他带了个大旅行箱,里面是一个大的塑料盒,底下压着他的换洗衣服。人头和骨头用了几个塑料袋,套了一层又一层,装在塑料盒里,盖子边的合缝处又用密封胶带缠了一圈。他时不时地抬起鼻子,用劲地吸着硬卧车厢的空气,直到他没闻到一丝异味,他才放下心来。
列车在车途上摇摇晃晃,张公很是有几分莫名的寂寞。车窗外是不断涌入眼帘又模模糊糊一掠而去树影,远处的田野和山庄在缓缓地移动,让他想起了许多往事。他是五年前从老队长手里把接力棒接过来时,老队长说,一把手不好当呀。说完,就把自己在办公室墙上挂了多年的一幅摄影作品送到张公手上。那是一幅抓拍得十分美的摄影作品,画面上一群朝天张着V形小嘴的雏鸟,在鸟窝里一起张着大大的嘴,一只成年的鸟在窝边展翅待停,嘴里衔着一根长长的虫子,背景是虚化了的蓝天和绿荫。张公说,你不要了?老队长说,我需不着了,我当了六年的队长,我像这只老鸟为小鸟找了六年的食,现在你就是这只老鸟了。对不起,我就不祝贺你了,你倒该祝贺我。看着队长笑着对他说,张公明白了,这分明是在嘱咐他重担落在他的肩头上了。于是那幅装裱精致的美丽的摄影作品就挂在张公的办公室墙上了。他当头儿五年常常凝视着那幅作品,总觉里面包含的东西太多了,他过十天至少有三天的精力都是在为经费发愁,但他无论如何没想到,如今一见到那幅画面,他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转。他想把它取下来换幅别的,但一想到是老队长的赠物,他又不忍心了。因为老队长已病逝两年,这是老领导给他留下的遗物呀,他开始恨起这幅摄影作品的作者,怎么会拍出这样的作品来,简直也太歹毒了。
望着卧铺对面那个有滋有味啃着卤鸡腿的男人,和那人摆在车窗前小桌上一大堆各种风味食品,张公又在盘算他兜里的钱。他出门借了四千,幸好两个鉴定费在部里不花钱,但至少要在北京待上五至七天,住宿费就说不准了,要一千多吧。他告诉自己要找到便宜的旅馆就好了,而且尽量少在北京待,少住一天就少一天的费用,这个他是明白的。这种远差一般都是两人,而这次只准他一个人出来是“尖局”定的,“尖局”说费用要少一半。本来这等事用不着当支队长的亲自出来,但公安部的人只有他才熟,熟人可以做快点。可最让他为难的是,全国到部里搞这类鉴定的一定不少,要让部里的朋友去岔轮子,说不定人家还要加班给你做,完了总要请同行吃个饭的,这是人之常情。而北京请客那就更说不准了,稍微好点的饭店,稍微多几个人,一两千块钱搓一顿还不知客人是否满意。酒水还应该在外,最好客人不喝白酒,喝白酒应该不能喝二锅头吧,说是五条禁令不喝酒,但下了班喝几瓶啤酒总是应该的。出门前,他给“尖局”提过这事,他倒说得好,你看着办吧。张公不由得摇了摇头,心里对自己说,我不晓得怎么看着办。他突然觉得他这个警察当得很有些寒酸,出这么远的门才揣四千块钱,而且还是公款,脑海里就自然想到了很多年前,上个世纪末有个写农民陈唤生上城的小说,便苦笑地对自己说,我就是新世纪的陈唤生了。车厢送盒饭的推车来了,张公买了一份盒饭,独自地用筷子把饭菜送到嘴里,简直没敢去品它的滋味。
到了北京,张公拉着人头的箱子,坐了个面的,径直就去了公安部。
李局长那天被摸了脑壳后,越想越不是味儿。他知道戴露不是有意冒犯他,是他自己运气不好撞到了小戴的手里。最主要还是对那块倒计时的牌子不甚了然。他知道这是分管刑侦的邓铸副局长和张公,龚轩昂他们三人定的,目的是要他天天照面,像念念不忘阶级斗争那样督促自己,落实技术室的经费。开头的那几天他还觉得拿到市局分管副局长的批示,有了眉目,但跑了几次被吃了闭门羹,他看到那牌子才在心里犯起了嘀咕。其实他所在的分局最近等待开支的经费还不止这些,还有派出所统一标识的牌子,十个所要花10多万。警车要统一蓝白制式改喷新漆,加上警灯等杂费每辆车要2500元以上,90多辆车要22万多。派出所要添置摄相头,要求一级所最少要配置五个,二级所要三个,所里的档案室也要搞达标建设,添置一批电脑和档案柜,这全是些件件桩桩离了钱都寸步难行的事,而这些项目都是在分局预算里没有打米的,市局只说该建的先要建起,明年再说经费。局外人不知,倘若等到经费再搞,一旦到了规定的验收期未达标,年终考核又是这不合格那不达标的,分局又要被通报。真的好比耗子钻风箱两头都受气呀。
李局长一想到这些,脑壳就发胀,他一夜一夜地睡不好觉,总是在想怎么拆东墙补西墙,把缓花的钱拿来作急需的用,把买酱油的钱用来买醋。有时候他实在睡不安身就从床上爬起来,一支烟接一支烟地抽,直到烟雾充满了卧室,把妻子呛醒了,他又到阳台上去抽,直到第二天,眼里留着红红的血丝去上班,民警们只看到他一脸的愁容,却不一定知道他内心的苦衷。
所以从内心来说,李局长很想叫刑警支队把那块倒计时的牌子从楼道墙上摘下来。他想去找邓铸副局长给张公和龚政委做工作,但邓铸又是刚调来不久的年轻领导,又怕说自己不支持副手的工作,影响与副手的关系。这时,他想起了张公办公室墙上那幅摄影作品,他纳闷为何只有一只老鸟在衔虫子?要是两只、三只就好了。那只老鸟恰恰就是他现在最好的写照。
张公在北京那几天,他除了在部里守着同行们做技术实验外,别的地方只去了天安门两次看清晨的升国旗,原因有二,一是他爱看升国旗,他觉得那是北京最好的风景,其实他去过北京无数次了,但他老是觉得在庄严的国歌声里注目着国旗缓缓升上北京的天空,那情景永远也看不够似的,所以他在办公室桌上专门放置了一面小国旗,常常会让他回味升国旗那种心潮澎湃的神圣感和庄严感。二是看升国旗是北京唯一不收钱的地方,他在公安部背后一条小胡同边一个不知名的小旅馆住,清晨自己走路就去广场了,完后又走进小胡同随便吃点早餐填饱肚子就了事。
当那块倒计时的牌子翻到第68天的时候,也即张公到北京六天之后,他带去的两个鉴定都做完了,人头颅相重合和股骨DNA都认定是“3.5”案子跳水的嫌疑人,张公立即通过内线给“尖局”挂了电话,把鉴定结论报告给“尖局”,然后他悄声说,他想坐飞机回来,但请客吃饭后,钱就不够了。“尖局”说,那就坐火车回来,请部里的同行吃顿饭吧,你辛苦一点。电话挂断,张公邀请了几个为他们加班加点赶活的同行,晚上一起吃饭。但安排在哪里,怎么安排他却为难了。他忽然想到有个高中同学在北京工作,听说是在一个大型企业当驻京办事处主任,他想来个借花献佛,给单位节约点费用。这个同学多年以前为小孩读书迁户口的事,找过张公,事情办得巴巴实实的,张公婉言拒绝过他的宴请,因当时那同学正在人生的低谷,现在听说他发达了。于是,他用短信与另外的同学联系,要到了这个同学在北京的手机号码。两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通话了,对方热烈的寒暄之后说,一定要请张公吃顿饭,张公说,我还有几个朋友,对方说,一起邀来,我们一醉方休。听了对方口气之大,邀请之切的话,张公答应等对方的安排电话。
晚上,张公和几个同行被热情的老同学邀请到一家五星级大酒店,豪华地消费了一顿。
张公本想客请了钱省了,可以坐飞机回去的,但转念一想,机票要1300多元,而火车硬卧才400多元,除了在车上吃饭外,节余的钱可以回去买几百公升油,队上的车子又多了些燃料。自己辛苦点没关系,反正事办得如此圆满,这样他又拉着装有人头的旅行箱上了列车。
人这辈子的人生轨迹,不出意外的话就像一条抛物线,一旦出现意外他就会在那条线的任何一个点上坠落下来。而天有不测之风云,没想到回去的路上出事了。列车在进入山区的路上遇到了暴雨,前方有一公里铁路遭遇大面积山体滑坡,列车像人突发肠梗阻一样被迫站住了。窗外的大雨和塌方还在继续,旅客们在列车上无奈地等待着,列车的广播里传送着京剧《沙家浜》选段,“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啊—啊—”。随后是锣镲交响,戏曲上了高潮。待暴雨歇息,列车停了京剧选段播送通知,要全体旅客暂时从列车上转移下去,躲避山体可能发生的泥石流。列车内顿时乱作一团,“他妈的!倒了八辈子的霉,我们也要演沙家浜第二场转移了!”有人愤愤然大吼起来。“狗日的!我手头有三个‘炸弹’,就拆了我们的场合!”有个一直在车上与同伴们玩“斗地主”牌的湖北佬,听了通知也大声地骂了起来,接着抱怨声诅咒声将车厢变成了赶集的农贸市场。
张公提着旅行箱,从列车上走下来,挤在乱哄哄的旅客队伍里,沿着铁道向车尾方向匆匆走去,山壁上还不时掉下来一坨一坨的山石,张公边走边偏头盯着身旁那些陡峭的山壁和危岩,就像平时外出去捕人那双眼睛警惕地在搜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是一种出于刑警职业的习惯。突然他听见自己头顶的前方,石壁上发出嚓嚓的异响,眼看有大面积岩石就要垮下来了,他马上大声疾呼,赶快闪开,有塌方!张公前后的旅客听见了喊声,有的像猫样的敏捷钻进列车底,有的往前猛冲或掉头往后疾跑,一时间,惊恐的人们慌乱地作鸟兽散。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懵了,她痴痴地站在原地,拼命哭喊:妈妈,我的妈妈!张公眼看那岩石已像头顶的怪兽猛扑了下来,他左手提着箱子,右手就去抱住那小女孩,侧身背对着岩壁,拼命地往前奔,他分明见着两坨很大的石头,跳腾着落了下来,在瞬间不能估计它们的落点,他只有边跑边用箱子把女孩挡住,但实在是来不及躲闪,那两块石头都砸到了张公,一块砸在他的头上,一块砸在他的背上,他的箱子和身体把女孩挡住了,自己头部却鲜血流淌,当场跌倒在铁道边,人事不省。车底有人钻出来,去把他的身体和箱子下的女孩拉出来,又把他拖到车底。
待旅客们把张公转移到安全地带,他躺在一个土坡上,一大群旅客围着他。都说他是英雄,他最先发现危险的,他要不招呼大家,自己迅速躲到车下,他是最安全的人。而他却偏偏来了个大声疾呼,给人们发出了警报,还去救那个受惊的小女孩,全仗他的喊声,全凭他的箱子和身体,救了大家也救了小女孩,这是人们眼睁睁见到的英雄场景啊。人们默哀似的低头注视着张公,他闭着两眼,额头的血还在顺着他络腮胡茬流淌不止,一个旅客中站出来的医生说,他伤势太重,必须马上送医院急救,不然失血过多就完了。
当列车员和被救小女孩的家人把张公送到就近的医院时,已是一小时之后了。失血太多去医院时间拖得太长的张公在急救中苏醒过来,失去血色的脸仍挂着一道道血痕,他用细微地声音说:“把我的箱子交回单位,叫他们把墙上的倒计时牌取下来。”说完头一偏就闭上了眼睛,而且再也没有睁开。
人们从他的身上找到了警官证,铁路乘警和列车员把张公的遗体和箱子用车子运回来了。张公的妻子带着小女儿扑到丈夫的身上号啕大哭:“你不是说可以乘飞机回来吗?为什么要坐火车呀!”
因为是发生在铁路上的感人事迹,许多地方的报纸都进行了报道,标题是用黑体通栏,出事现场和张公的照片也发得大大的。公安部授予张公为一等功臣,市政府追认他为烈士。市局为张公举行隆重的追悼大会那天,连市委书记和市局所有的局长都到了会,还为他的英雄壮举流了泪。
追悼会后,当市局局长正要离开时,“尖局”一个健步冲上前,终于抓到了市局局长。向他简要面禀了分局技术室达标验收经费的事。局长说,既然分管局长都批了,就应该落实嘛!马上对秘书说给装财处长打个电话,就说是我说的,钱再紧都不能紧技术室建设。望着局长匆匆离去的背影,“尖局”颇有几分激动,心想钱有着落了,他擦着自己尖鼻子上的汗珠,然后自言自语地感叹:“真的是官大表准啊!”几天之后,款子就划到了分局的帐户上。
张公牺牲后,分局那块倒计时牌,最终还是没有取下来。“尖局”说,这牌子不能取,让它挂在分局的楼道口,直到验收达标。内勤戴露依然天天搭起凳子,伸手去换倒计时的牌子,只是再也不见有人冲着那块牌子喝倒彩了。龚轩昂政委的玩笑似乎少了,照例成天一心扑在工作上化悲痛为力量,但他说的一句话让人听了确实有启迪,他说,英雄背后的事写不进报纸,但它比英雄本身更真实,更让人为之动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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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增刊第1期目录
实力再现
向西,向西,向南 /王安忆
创作谈/姐妹情义
碧连天/罗望子
创作谈/故事的由来
现实立场
氰化钾/畀愚
创作谈/遗憾与惭愧
溺水/赵瑜
创作谈/现实中人的愚蠢总会有历史渊源
渔王/光盘
创作谈/不仅仅是渔王
陈泊水的救赎之路/王华
创作谈/我们的救赎之路
新锐出发
一个人的行走/王可心
创作谈/ 改变到底有多难
边境行走/林培源
创作谈/ 经验的召唤与生活在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