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崇正:黑镜分身术 | 中篇小说
中篇小说
黑镜分身术
文 | 陈崇正
我们都倾向于相信矮弟姥是不死的。即使在她死去好几年以后,我的朋友都不止一次宣称在村子的某些角落仿佛望见她,但谁都没有再见到她了,连同她的黑镜分身术。
半步村向来盛产巫婆,她们代表了各种不同的神明,分管各种仪式,比如婚丧有别,仪式程序也由不同的巫婆负责。要结婚,得去问观音娘,她满面喜气,会帮你掐算好良辰吉日,画好符咒,配好红花仙草(即石榴花和菝草),交代好新娘进门的各种诗词口诀。而如果是阴宅问鬼之事,则一般找盲婆婆,她能很好地解释一切异象,告诉你前因后果,比如你家中住着几个鬼,分别有什么来历,何处沾惹了它们,又如何夹带回家,应该用什么方法破解,乃至焚香的次序,桃木剑的摆放方位,无不十分详尽有效。
但只有矮弟姥是全能的神。她在柚园东北角靠近茅厕的那间阴暗的屋子里住着。每逢农历初一、十五,她的哑巴儿子——哑叔在门口收钱,有所求的人交了钱,掀开帘子走进去,在一片黑暗中用或激昂或低沉的语气叙述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喜,然后带着矮弟姥的破解之法欢天喜地离开黑屋子。
我爷爷以前的房子和她相邻,只隔着一棵被雷劈过的老榕树。我爷爷当过兵,捕过鱼,卖过牛腩汤,外表彬彬有礼,内心十分傲慢,他难得对另一个老人表现出敬畏。这不仅因为矮弟姥每次都能准确说出各种奇怪的植物的名字(有时我怀疑她也是随口瞎说),还因为她十分灵验的咒语。我爷爷常常被当年战场上的鬼魂所苦,时常会觉得双脚被什么东西抓住,动弹不得,但每次矮弟姥从门口进来,屋内弥漫着煤油灯散发出的那股刺鼻气味,她端坐在椅子上,念念有词,片刻之后,我爷爷的双脚就能缓过劲来,渐渐复苏。
根据我爷爷的描述,矮弟姥代表着四皇爷(至今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样一位神灵),能手鞭邪神,脚踩恶鬼,无所畏惧。也就是说,平时的矮弟姥是个女的,一旦她神灵附体,她的声音开始变粗,喉音很重,不知所云,双眼似闭非闭藏在她鼻梁上那架黑色圆形镜片的眼镜后面。然后她的头慢慢低下去,直至从眼镜的上缘露出她圆鼓鼓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们,这时,她开始说话,出口成章,全是对仗的诗句。
据说矮弟姥并不识字,人们无从知道她口中句句押韵的诗句从何而来。我爷爷说,矮弟姥之所以如此厉害,皆因她当年死过一次。“文革”刚开始,她地主出身的丈夫矮弟吞金而死,人们迁怒于矮弟姥(“黄金交出来!”),将她拉到碧河边上去枪毙,一枪打倒,第二天,矮弟姥居然满脸是血从河边走回家。这一枪没有打死她,反而成就了她,让她这样一个地主婆顺理成章成为碧河一带声名显赫的巫婆。那个年代大伙都穷,巫婆还不足以成为一个谋生的职业,矮弟姥还必须和儿子一起下地种番薯,日子非常艰难。有一阵子番薯收成不好,她还跟着且帮主出海捕鱼,但不久船帮就散伙,矮弟姥索性在外面跑了一圈才回来,有人说她去了峨眉山,有人说她去了武当山,但也有人说她其实哪儿也没去,就躲在附近的木宜寺里修行。总之,回来之后,矮弟姥就是我们村最厉害的巫婆。
我八岁那年生了大病,浑浑噩噩在床上发着高烧。赤脚医生来过,羚羊角煮水,味道极苦的中草药以及各种颜色的药粉都吃过一遍,体温仍然不见下降。我眼中的世界一片白雾茫茫,只见屋梁上挂着的那个竹篮子无端在空中旋转。这是我的幻觉,但它就像梦境一样真实。矮弟姥在我爷爷虔诚的邀请之下来到我们家里,她口称神灵法号,焚香三拜,才在我身边坐下,伸手揭开我身上厚厚的棉被,将我的上衣脱下,让我像死鱼一样翻转身体,赤裸着上身趴在床上。她让我爷爷端来一盆温水,取出随身的玉佩,一边用温水打湿我的背部,一边用玉器刮擦我后背脊椎骨的两侧。一直到我背上像有两条热辣辣的火蛇在游动,在互相撕咬,矮弟姥的双手才慢慢停息下来。
“生姜煮水,喝两碗。”她就这样对我爷爷说。从她的口气里,我爷爷明白问题已经不大,激动得泪都快掉下来了,他口中一直在说着我早死的父母,以及我自出生以来所经受的种种不幸。我在床上呼呼大睡一觉,第二天醒来果然高烧退去,活了下来。我爷爷说这场高烧差不多把我烧傻了,起床时居然一口气吃了三大碗粥,于是叫我傻正。村里人都对我爷爷说,傻正好几次大难不死,以前溺水有人把他捞起来,前年没被牛踩死,现在发烧没死,必有后福,你就等着享福吧。
此后大概一年时间,我按我爷爷的吩咐,在深夜里给邻居矮弟姥送茶。这是我爷爷每天必喝的夜茶,但他总是将第一泡茶,冲在一个白色的瓷杯里,让我小心翼翼送到矮弟姥家,顺便将昨夜的那个白瓷杯取回。两个白色瓷杯就这样轮换着,小巷静谧,没有月光的晚上黑暗那么纯粹,只听得到风吹榕树发出簌簌的落叶之声。我在黑暗之中手端茶杯,摸索前进,好几次被溢出的热茶烫痛手指,却不敢丢掉茶杯。这一年之中我摔坏了三个白色瓷杯,爱惜瓷器的爷爷没有像以往一样骂我,而是十分平静地让我到灶台上再取一个杯子,又倒了一杯热茶送去。
“她救了你的命。”每次我表现出不耐烦,我爷爷总是这么说。
矮弟姥从来不拒绝别人的谢意。“来了啊——辛苦你啊孩子——”她每晚都是这两句话,没有更多的台词。她总是用食指的第二指节敲了敲木桌子,让我将茶杯放在桌子上。其实她不说话也可以,她不敲桌子也可以,但她总是这么重复着,仿佛这样的言语动作在每一个晚上都是新的。
她有时会将茶杯端起来,象征性地用抖动的嘴唇呷上一口,眼睛里什么都没有;有时候则一动不动盘膝端坐床头,双眼紧闭;有时候还喃喃自语,仿佛同时在和很多个自己说话。只有一次,她让我过去,一手轻轻拉过我的小手看我的手相,另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顶。也许是由于害怕,我的头盖骨有一种酥麻的感觉,仿佛就要被融化了。她夸了我一通,说我聪明,然后让我注意十二岁时候的劫难。那时我觉得怎么可能有什么劫难,一点都预料不到我十二岁会死了爷爷。
“一个人死了,他不是真的死了,他会在另一个世界活着; 35 37825 35 13554 0 0 6644 0 0:00:05 0:00:02 0:00:03 6647一个人不完美,他也不是真的不完美,另一个世界里,他依然是完美的。”这是我听她对我说过的最长的话。
如果不是哑叔的死,村里永远没有人知道什么是黑镜分身术。这种介乎生与死的神奇巫术,向来只存在于月眉谷木宜寺相关的一些传说里。也有人说曾经在年久失修的停顿客栈之中见过分身术,但终究没有人亲眼看过,或者说,不会有这么多人同时亲眼见证了这样一个历史时刻。
哑叔在我印象中,是个瘦高个儿。后来也有人说他其实并没有那么高,只是因为我太小而已。他总是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卷着衣袖却并不扣上纽扣,露出里面白色背心和褐色皮带。至于裤子,经常歪歪扭扭,沾满了泥土。我们并不知道哑叔多大年纪,但他总是满脸胡碴,让人感觉他已经五六十岁了。他没有结婚,有人说他可能不喜欢女人。但他又聋又哑,性格古怪,便又让人感觉他不可能有女人喜欢。逢年过节,哑叔就会在矮弟姥门口摆一张小桌子负责收钱。而平常的日子,那张小桌子上就放着一个红色塑料桶,有所求的人总会自觉往里头放进香火钱,多少随意,不给也行,从来没有人过问。
哑叔死了。死的时候像一只青蛙到处乱跳,大家都说中邪了,也有人说矮弟姥惹麻烦了,殃及子孙。村里的说法是,凡是惊动鬼神之人,多少得付出点代价,要么残废,要么早夭,要么断子绝孙。
那天哑叔到地里栽种番薯苗,天气热,他到水坑里去喝水。水坑里流淌的清泉,看起来十分亲切;而哑叔的动作,也跟他做过千百次的那样:弯腰、掬水、低头喝水。但这次不同的是,肚子痛,且奇痛无比。哑叔弯着腰回家,刚到家门口他差不多就成了一只蛤蟆,四脚着地,肚子却拱了起来。哑叔嘴巴里只发出吱吱呀呀令人惊怖不安的声音,但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矮弟姥在儿子的背上接连贴了三道灵符,又喂了自制的草药,却一点都无法改变儿子变成死青蛙的命运。只见哑叔的脸慢慢变成青绿色,眼睛外凸,冷汗直冒,大口喘气。矮弟姥慌了,她用颤抖的手点燃了三炷香,烧了一道符放在水里,手捏剑诀,口含三口清水喷在哑叔身上。人们很少见到矮弟姥家门口有这么大动静,门口榕树下高高低低围了不少人,大家都不敢出声。一番折腾之后,大家没有如预料中那样看到哑叔站起来,却见他蔫下去,脸色慢慢变得苍白,忽然他抬头,对着自己的母亲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
“找上门了!找上门了!找上门了……”她喃喃地说,把门帘拉上了。
究竟是什么找上门了,矮弟姥没有说。她将奄奄一息的哑叔抱进黑屋子里去,屋里的煤油灯亮了起来,人们都发出一声叹息,爱看热闹的人陆续离去,只有住在附近的一些人还在窗口、阳台或大树下远远观望。
就是那天下午,很多人看到三个哑叔从漆黑的屋子里跑出来,排着队扑死在门口。屋内传出矮弟姥抽泣的声音。我爷爷壮着胆子掀开帘子,只见屋内一灯如豆,屋子中央放着一把折叠椅和一面大镜子。矮弟姥瘫坐在地板上,背靠着乌黑的大床,呜呜地哭着。
门口躺着三个哑叔!脸朝下,但体型衣饰都一样。
矮弟姥想将濒死的哑叔一分为三来挽救他的性命,这样的做法显然被证明是失效的。就像一个萝卜,如果有一个地方是坏的,我们可以把这个地方削掉,其他地方还是可以吃的。而此时重病的哑叔,他的寿命已经无法一分为三。
“分身术!”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这个词像鬼魅一样传遍了半步村。
分身术是最后的一股大风,将哑叔的魂魄吹散了。当天夜里,我爷爷将三个哑叔运到栖霞山上掩埋。我跟在他后面推车子,他说,三个哑叔年龄不同,一个年轻一些,一个年老一些,只有一个与刚去世的哑叔年龄相仿。我爷爷清楚矮弟姥的心思,大概她很想救活其中一个,但终究无力回天。
过了头七的那天早上,天色微明,矮弟姥敲开了我爷爷的门。我爷爷开门时睡眼惺忪,歪着脖子看着这个丧子之人,像是在等待她的指令。矮弟姥没有说话,她穿着以往的那件蓝色衫,纽扣斜斜扣在右肩上。在彼此沉默的这段时间里,我爷爷渐渐清醒,他看到她背着行囊,拄着拐杖,看情形是准备远行。矮弟姥开口说话,她先是感谢爷爷多年来对她的帮助,接着说了一些好人平安之类的话,最后才交给他三张符咒,吩咐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将三张符咒一起贴在门上。
四周又静默下来,矮弟姥站了一会儿,准备转身离开,我爷爷才叫住她:“要不,你把孩子带走,传些道行?”我爷爷回望了我一眼,眼中充满忧伤和犹豫。
“老了,带不动。”矮弟姥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一走就是十年。
这十年中刮过三次大风,碧河的水有两次漫过了堤岸,雷劈掉了村口那棵大榕树,高速公路穿村而过毁掉了郑家的祖坟,半步村开始有了一些不剪头发的发廊,破爷的木材厂着了大火,木宜寺的千手观音塔楼倒塌了下来……这些都没有留给我多么深刻的印象,唯有那场雨。那场大雨像天漏般倾注,把爷爷家二楼的屋顶淋塌了。人没有被砸到,唯一的损失是矮弟姥留下的那三道符咒,被大雨打湿泡软成为一团纸饼。
爷爷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试图重新拼贴那三道符咒,但它们已经面目模糊。这让我爷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失魂落魄。那几个月半步村小学在重建,我和爷爷路过工地,看管工地的老头是爷爷的老战友,我们被叫进竹棚去喝一杯茶。我们从竹棚告别出来的时候,没有早一步没有迟一步,正好一个巨大的升降梯砸了下来,将竹棚砸个稀烂。看工地的老头死了,我的脚从此也瘸了。爷爷虽只是被一支竹篙打中了腰,伤得没我重,但他目睹老战友被砸成肉酱,又勾起了许多战场上的回忆,爷爷大病一场,在病中,他总被鬼魂所纠缠而大喊大叫,几天之后就说不出话来,终究在我十二岁那年的冬天去世了。村里的老人院出面与施工方交涉,施工方到我家里来看了两次,见我孤苦无依,被钢筋洞穿的右腿肿胀未消。眼看我书是读不成了,便让人将半步村小学旁边原来的那猪圈改造了一下,弄成一间店面。但这么小的店面能做什么呢?大家都出主意,但都说不好。我只能开始风餐露宿捡些垃圾废品维持生计,所以那里天然成为一个废品收购站;两年之后,我又将爷爷的牛腩汤锅搬进去,自此以卖牛腩汤为生。
十年。十年时间真的太久了,这期间有两个女孩子常常光顾我的牛腩汤店。其中有一个有阵子痴迷文身,还在我屁股上练习刺青,一口气刺了三只半猫头鹰,照镜子看黑乎乎的一片。但她们终于还是离开半步村到城里去,她们都说我好,但谁都不愿意嫁给我。
矮弟姥重新出现在半步村的那个黄昏,下了一点小雨。牛腩汤店已经开张四五年,我已经正式成为一个掌勺人,不再需要亲友们轮流关照。除了左脸被汤锅烫伤的大片伤疤太难看之外,这个熬牛腩汤的工作还是非常惬意的。大概因为人矮脸丑腿瘸的缘故,大家都叫我“矮脚猫”,后来我干脆就将“矮脚牛腩汤”作为店名,弄了一块铁皮,用红色的油漆将店名挂了出来。
矮弟姥的伞在屋檐下被铁皮招牌上滴下来的雨水打得啪啪作响。她依旧戴着那副眼镜,身上的衣服换了款式,不再是民国风格的蓝布衫。她笑吟吟地看着我,露出一口整齐的假牙。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十分职业地邀请她进门来喝牛腩汤。“我吃素,谢谢!”她的话依然很少,更多是笑。她要我帮她煮一碗素面,坐在最靠门槛的椅子上眯着眼睛吃起来。她的雨伞就靠在门边,在干燥的地面上留下了一小摊水迹。
“我快死了,回来看看你。”她脸色红润,看上去还可以活很久。
她花了三天的时间打扫那间黑暗的屋子,将后面的窗户打开(原来这屋子有窗户!),将天窗的玻璃擦亮。她在墙上装上一面大镜子,形状奇特,整个屋子顷刻之间亮堂不少。
柚园里已经没有什么人居住了,村里人都搬迁到碧河对岸新屋区去,老屋区基本没人。但矮弟姥回到柚园,消息还是很快传遍全村。在农耕时代,巫婆是天然的明星,而在现在,人们只关心她这十年干了什么。果然,不知道谁打探来的小道消息,说矮弟姥在城里不叫矮弟姥,而叫“黑镜婆婆”,因为她戴着眼镜?因为她各种镜子道具?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黑镜婆婆是很多达官贵人的座上宾。据说她救了很多人的命,但她从不收钱,却用一个本子将所救之人的生辰八字记录起来,说是“记命”。“欠我一条命,以后要还。”大家都笑了,将这话当成玩笑。她也笑,很淡然地笑着。
“你要娶老婆。”
“没钱,丑,瘸,没人要。”
“钱会有的,老婆也会有的。”
矮弟姥让我在她屋子的中央挖一个宽半米、长两米、深一米的土坑,还在坑里铺上了稻草。我以为她要使用魔法在坑里变出满坑的钱来,但没有,那个坑看起来像个棺材,她用木板将坑盖住了,还贴了符咒,在符咒上放了三枚铜钱。
“过几天就有人送钱来,你带个麻袋来装钱。”她笑着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呷一口,“还是你爷爷泡的茶好喝,我都喝了那么多年,一直记得那味道。他是个怪人,那么多年也不娶亲。”
过了几天,安静的黄昏,橘黄色的光线让人感觉好像喝醉了一样。这时,一辆黑色汽车开进了柚园。所谓开进来,其实也只能停在大院门口,门槛太高,过不来。汽车的窗户也是黑色的,看不清里面的人。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个穿蓝制服的司机,他小跑着打开后座的门:一条修长的腿伸下来,高跟鞋,然后是头,黑墨镜,黑帽子,帽檐很低,整个人终于出来了(从背影料定应该是美女)。她在约定的时间,走进矮弟姥的家。窗帘很快被拉上。从帽檐下面只能看到嘴巴,樱桃小嘴,开口说:“怎么还有男人?”黑墨镜对着我。“我的助手。”矮弟姥很低沉地说。美女就不敢吱声。她自己找了一把长凳子坐下之后,竟然啜泣了起来。
“您一定要帮帮我,”她声音甜美,“就当我欠您一条命。”
“这次我要钱。”
女人愣了一下。事先的规矩被打破。“钱……钱有!有!”她打了一个电话,蓝衣司机提着一个箱子就进来了,伸手进来放在门帘后面,便恭恭敬敬离开了。矮弟姥示意我去拿箱子,在我耳边说,你有钱娶老婆了,千万别出声。
屋子里静默下来,天窗上面透下来的光柱刚好打在门神的图案上面,狰狞可怖。
“可以了吗?”女人央求道。
“脱吧。”
女人又转头对着我。
“这瘸子是哑巴,说不了。”矮弟姥说。
女人颤抖着脱下帽子,摘下墨镜。微弱的灯光之下,她的脸比门神还恐怖,歪斜塌陷的鼻梁,糜烂的眼皮,简直惨不忍睹。
“韩国的美容骗子把我害了,黑镜婆婆您一定要救我,我知道您有办法,您要什么我都给!”
“用你七成命,换回十八岁。可愿意?”
女人一怔,矮弟姥又解释道,让你回到十八岁,但你要缩短三分之二的寿命,可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比如本来你能活三十年,但现在,你就只能活十年。
“十年……能不能多一点……”
“看造化,看你终究能活多长,三分之一……如果心中犹豫,那你请回吧。傻正,把钱还给林小姐!”
“不!怎么样我都愿意,这样活着比死了还痛苦,影迷们要看到我现在这样子……”
矮弟姥缓缓点了点头:“你现在几岁?年龄?”
“我的年龄是秘密,”女人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我二十……三十三岁。”
矮弟姥喃喃自语:“三十三减去十八等于十五,三十三加十五等于四十八,三个年龄是十八、三十三和四十八。”
“十八岁。”女人的眼里放出了光彩。
这是我第一次目睹分身术的操作过程。没有绚烂的烟花,没有蒸腾的烟雾,黑暗空旷的屋子中央摆放着那把折叠椅,墙壁上的镜子蒙着黑布,镜子前面的桌子上放着一盏煤油灯。女人依言面壁而立,喝了符水,焚香并跟着矮弟姥一起念着所有人都听不懂的经文。准备停当之后,矮弟姥却说,现在只能等待——必须等到月光从天窗照进来,照到椅子上,法事才可以正式开始。在此之前,她刚好有时间和女人聊天,聊她发迹的明星历程,聊她那些负心的男人,聊她未来的演艺事业。这个丑女人在黑暗的掩护之下,语气逐渐松弛,她心中有许多的想法,希望在回到十八岁的时候重新开始。
“让那些臭男人看看我十八岁的样子!”
今夜的满月特别听话,没过多久就真的将皎洁的光芒灌注进来,像白银柱子立在黑屋子的中央,照在那把椅子上。矮弟姥将自己的黑框眼镜给女人戴上,再让女人坐到那把古老的椅子上,空气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息。矮弟姥揭开镜子的黑布,房间里仿佛亮了一些。透过黑框眼镜,在墙上的黑框镜子之中,女人看到了一盏油灯还有她自己。矮弟姥说,看着那盏灯,直到镜子之中什么都没有了,就开始站起来。在矮弟姥喃喃的咒语声中,她站起来,看到镜中人还坐在那里。矮弟姥又喊了一句:“出!”只见一个面相奇丑的妇人也茫然站了起来。
这时,矮弟姥将镜子的黑幕布放下来,喊了一声:“合!”三个人应声倒地。矮弟姥走过去,将女人鼻梁上的眼镜摘下来,戴到自己脸上。
十八岁的女人醒来的时候,我已经按照矮弟姥的吩咐将另外两个人放进了之前挖好的土坑里,盖上了木板。十八岁的女人,青春的从容慵懒还停留在她完美无瑕的脸庞上。
“她们在哪里,让我再看一看她们。”
矮弟姥摇摇头:“不能见,不能有三个人同时存在这世上的阳光里,不然就乱了。自此之后,你也不能再照镜子,镜子里没有你。”
女人离开了,她看起来没有想象中开心。她离开时,我赶紧去打开木板查看土坑里那两个人,但没有人。矮弟姥再次露出她的白色假牙并说,地狱和人间是两个世界,平行交叉又循环,三个人都不是我变出来的,她们只是我从其他世界拉过来,在某个通道中共享了时间。
第二天中午午睡时我鬼压床,梦见有人开门进来杀我,却动弹不得。这个梦在莫吉出现在我家里的时候得到了验证,我确实也是动弹不得。不过逃犯莫吉前来柚园刺杀矮弟姥和我,那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事了。初冬天气,冷得非常潦草,风无端地吹来吹去。我常常发呆,想念已逝的亲人,有时很欢乐,有时很孤独。
矮弟姥猜说杀死我们灭口应该是那位女明星的主意,但莫吉辩驳说这是明星公司的主意,跟女人无关。聊这个的时候,我们俩正被他倒挂在屋梁上,像两条风干的咸鱼。
“杀了我们,你马上又得被抓到监狱里,很快也被灭口,监狱比地狱好不了多少。”矮弟姥的假牙掉到地上,说话含糊不清,但句句在理。
逃犯莫吉没有说话,他手里捏着刀。
“我可以帮你易容,别人认不出你来,你可以过全新的生活。”
逃犯莫吉没有说话,他手里还是捏着刀。
“我可以变出一个年轻的你,一个年老的你,一个现在的你,你可以选择那个年轻的人去活着,过十年二十年快活日子,就跟转身一样容易。”
莫吉终于说话了:“我不想要年轻的自己,我想要年老的那个。年轻时候我不喜欢自己。”
生意成交了,这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汉子居然听信了矮弟姥的话,像一个虔诚的学徒一样看着我们,眼睛里充满了迷惑和惊恐。好人莫吉把我们放下来,他还帮矮弟姥拾起假牙,用清水洗干净才递给她。
分身术又一次出现在这片忙忙碌碌不知所谓的时空里。很快,三个莫吉从灯光和月光交汇的地方走出来,扑倒在地上。我提议趁此机会杀掉逃犯莫吉:“他是逃犯,死在哪里都没人追查。”但矮弟姥阻止了我,她说从来只有别人欠她命,她不会欠别人命。她说莫吉这么容易就相信她,那么莫吉一定是个好人。“要不很蠢,要不很好,估计是个很蠢的好人。”她伸出手指到嘴巴里去调整假牙。在无数次的分身之中,她仿佛看清楚了事情的次序,所以,她又一次说,她就快要死了。
杀手不能杀掉,还得帮他活下去。于是像往常一样,我正想将其他两个拖进土坑里,但却被矮弟姥阻止了:“要使用年老那个身体,年轻的那个就不能消失;年轻的消失了,老年和中年就跟着会消失,这是时间的次序。”
“那怎么办?”
“我来替他们消失,消失了的东西也就不会死了。”她说她下辈子要做一块石头,她还说了一些关于重量和平衡的话。我没听懂,或者说她没打算让我听懂。
三个莫吉茫然从地上爬起来,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走出门去之后,向三个不同的方向各自散去,什么话都没说。
他们走后,矮弟姥就躺进了土坑里。她将那盏煤油灯带进土坑里,而将她那副黑框眼镜留给我:“透过它,你会知道所有幸福和痛苦都是等量平行的。”她让我带着那箱钱和记命的本子到东州市区去卖牛腩汤,千万别再回半步村了。
我刚摇摆着走出她的屋子,屋子就轰然倒塌了。这个情景与当年我和爷爷走出竹棚何其相似。矮弟姥消失了,她带走了一个隐秘的时代。但我们一直觉得矮弟姥没有死,她只是从土坑里遁走到另一个世界,秋风吹起的时候,她应该会回来,拄着拐杖或雨伞,只是没有人会认出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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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第5期
总第2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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