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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8亲历

采薇编 采薇编 2019-08-10

7.21发生在元朗的“村民”无差别袭击事件虽然非常令人震惊,但终究在遥远的郊区。没想到仅仅一周之后,催泪弹就扔到了家门口。


一周前

7.21,周日晚


大约10点降落在赤腊角机场,11点到达中环机场快线。我手机上没有装任何香港本地新闻App,所以并不掌握实时新闻动态。我曾数十次抵达这里,但第一次,从机场快线出来后发现平时等待出租车的区域空空荡荡。香港向来是一座运转精密准确的商业城市,尽管抗议活动已进入第7个周末,发生在中环、机场快线的这个异常依然令我很意外。



电子显示屏和一个标牌上显示着同一条讯息:“因道路封闭,乘客请使用其他交通工具”。广播里说元朗站封闭,我心想元朗和中环十万八千里,有什么影响?但正好坐了几个小时飞机,活动一下筋骨,于是健步走去中环站坐地铁回家。


7.22,周一


白天从同事处和媒体上了解到前夜发生在元朗和西环的事情,大为震惊。两件事情的作恶方是对立的两方,性质截然不同但同样极其严重。事态升级,对立的双方各自多了一项极强的grievance。但也许意味着转折点将近了。


晚饭后走到置地广场,LV的大红色logo和地毯鲜艳夺目,中庭依然一派歌舞升平。眼见这强烈的对比,我在手机上写下:


“又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為一座摯愛的城市默哀一分鐘”



有点想把图和文发到朋友圈,但心下萧索,想想也许应者寥寥,终于还是没发。


我唯一一次到元朗是2012年4月中旬。那个周六的下午跟随61行山团走新界的良景-下白泥行山径,在下白泥看日落。行山结束后,一行人在夜色中搭小巴去元朗吃“大荣华”围村菜。那段时间市场很不忙(半年时间里整个香港IPO好像只有海通证券这一个大项目,且其2011年底第一次冲IPO没成功),行山团里本来就很多律所、投行人士,在市况不好的时候就更多,记得山友们在餐厅的楼上坐满了两三桌,气氛很好。席间大家不能免俗地聊到近期市况和IPO项目,一位Shearman女律师用非常经典的表情和语调评论道“还上什么市啊……”。It became one of the memorable lines that stuck in my mind for years.


2012年4月,下白泥看日落


—————一周的分界线—————


7.28,周日晚


下午6点,一位年轻同事发微信给我说抗议活动今天在我家附近,提醒我注意安全。我没太在意,随口问了一下位置,回答说在西隧入口到上环港澳码头。


临近7点,我下楼吃饭。电梯居然断电了,我在这个楼住了一年多,从未遇到过两部电梯同时断电的情况——就连去年9月山竹来袭时电梯都是正常运作的。只好从消防通道下去,到了地面推开逃生门,警铃大作,吓得我赶紧又折返向上。到了三楼会所,发现也是一片漆黑,心中叫苦,于是再下楼,碰到两个打着手机电筒的老外也在爬楼,问了一下才知道只能走地面逃生门,于是用手指塞着耳朵,用身体推开门,逃出生天。


8点左右,我在苏杭街(Jervois Street)和禧利街路口的“葫越”吃完一碗牛魔王河粉,顺着苏杭街慢慢往家走。大约是走过了急庇利街、还不到摩利臣街的位置,忽然眼睛感到难受。开始还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持续了大约半分钟、用力眨了数次眼睛之后,我突然意识到: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催  泪   弹?!


顿时紧张起来。我不知道气体是从那个方向飘过来的,只得加快步伐往家(西边)走。走到文咸东街-水坑口街和皇后大道西的交点处,看到皇后大道上的行人步伐都比平时急很多。往西看,大批黑衣人簇拥在路上,似乎在观察西边的局势、又似乎在与西边的警察对峙——道路弯曲,我看不见。人群中不时发出零星的呼喊声,气氛剑拔弩张。虽然水坑口离我家只有大概一百多米,但回家的路已被人群完全占满。此时穿过这情绪不稳定的黑衣人群和不知道会有多浓的tear gas强行回家,恐非智者所为。而且,道路狭窄、人潮一旦翻涌起来力道巨大,纵使我身手敏捷也难以逆流穿行、全身而退。


口袋里只有两百元现金,旁边就是一个ATM厅,于是我走进去取钱(万一有人趁乱打劫呢——我知道这个想法有点滑稽)。快取完时,外面路上的大批黑衣人顺着皇后大道往东迅速撤退。一个人看见我从ATM厅出来,还专门招呼了我一下,说又放催泪弹了,赶紧跑。人群边撤边很大声地喊口号,非常整齐响亮(但我没听懂),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抗议者的愤怒的力量,和在电视上看感受完全两样。


恰好我穿着深蓝色的T shirt和运动裤,因为同事提醒在先,出门时穿的跑鞋恰好又是黑的,全身深色,除了没带口罩和各种装备,看上去像和他们一伙的。我很担心被后面赶上来的警察错认,于是顺着水坑口街迅速往山上(南面)撤。黑衣人倒是都沿着皇后大道往东撤,没人上山,所以我撤了大概二十米就觉得很安全了。水坑口街路边的店铺和餐厅里,很多人都在注视着皇后大道上发生的情况。水坑口英文叫Possession Point,是1841年英军首次登陆香港岛的地点。


本想多观察一会儿,但只要面朝皇后大道,tear gas便扑面而来。我不太确定这种气体的危害程度,又没有随身携带口罩,于是决定上山,放弃这个近距离观察的机会。


边撤边给住在半山的朋友T君打电话,他说正在佐治五世公园锻炼,本来带着女儿拍皮球,西营盘那边放了催泪弹之后赶紧把女儿送回家,然后他又下来锻炼+看热闹。我们约好在佐治五世见面。



我沿着紧挨着香港医学博物馆的楼梯街攀登到坚道(Caine Road),然后沿着平坦的坚道向西,一路看到不少神色和我差不多的、疑似从下面攀登上来的“逃难者”。在接近医院道(Hospital Road)的一条仅容一两人并肩而行的小路上,我和大约十几二十个头部全副武装的黑衣人“狭路相逢”。由于最近各种国内社交媒体上对紧张气氛的大力渲染甚至妖魔化,连我这个住在香港、了解香港的人,看着打扮成这模样、看不到脸部的黑衣人都感到有点紧张。于是我扶着栏杆站定,等他们从我身边穿行而过,余光看到男生居多,也有几个女生。等他们走过,又怨自己胆小,没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好好观察一下。毕竟香港的年轻人其实一般都很斯文,平时人畜无害,如果不是现在被激发起来,一对一还未必是我的对手呢。


医院道路边的建筑


路上间或有消防车呼啸而过。沿着医院道下坡走了大概五分钟,抵达佐治五世的足球场。往日热闹的球场上,今晚空无一人。


佐治五世公园足球场


此时大约晚上八点半。T君走过来,告诉我他刚刚在和住在楼上的邻居一起锻炼身体。这位邻居是个美国作家,说他赞成抗议者的理念,但不赞成他们的行为。我猜这位作家表达的意思可能更nuanced一点,毕竟理念是行为的基础,如果不赞成行为的话,那理念必然也不是完全赞成的。


我们边走边聊,顺着东边街往上走到般咸道,在超市买了水,然后顺着坚道往东,去坚道花园小坐。一路上好几辆消防车呼啸而过。坚道花园位于坚道和西摩道之间,甚是宽敞、静谧。我们在一个凉亭坐下,只见花园外的坚道上的人络绎不绝,T大发感慨说这半山之上平日过了九点根本没人,眼下仿佛变成了皇后大道一般热闹。当时我们并不知道从西营盘往西的港岛线三站都已封闭,人们只能步行。


我和T都有着自由主义的底色,对于港人的不满和抗争有着基本的理解和同情。但我们也都担心越发激进化的群体和日益紧张、难以化解的局面,对非理性、暴力给社会造成的撕裂、对法治的破坏和对这座城市长期竞争力基础的侵蚀深感忧虑。这种自由主义理念既来自性格,也来自成长的年代:我们年龄相仿,都是2000年初期在北京以人文社会科学见长的大学接受教育——虽然位于皇城根下、天子脚下,北京的这几所学校其实是中国自由主义的堡垒。那是言论日渐禁锢、小粉红大批涌现之前的年代。而我们都在大型中资机构(而且是国企)任职,身份使得我们习惯从整个国家的角度来看待问题,希望中港心结有朝一日能够解开、能够找到破局之道。


不知不觉聊了一个小时。估摸着山下的催泪弹气味已经散去,我们往山下走,在般咸道和东边街路口别过。


皇后大道果然已经恢复了平静。西营盘地铁站的铁门已经拉下,封站了。一对来香港游玩的韩国情侣站在地铁口不知所措,用英语问我如何能去佐敦站。我带着他们沿皇后大道一路往东,经过几辆出租车但都暂停载客。到了皇后街,远远看到德辅道上有大批防暴警察集结、移动,但没有抗议者。我和这两个游客好奇地走近去拍了几张照。我建议他们往上环去,上环站也许还开着。这对韩国男女对我带他们走了这么长一段路非常感谢,就此别过。后来手机上看了MTR网站,发现我竟然蒙对了。不过当时抗议者和警察正在上环、中环一带对峙,希望他们平安到达目的地。


到家十点多,电梯居然还断着电!还在紧急检修中。我问楼管这突然断电和抗议是否有关,楼管们说不知道(第二天听说可能是警察发催泪弹的时候打坏了电缆,导致这一带断电,但也只是猜测)。于是只好从逃生门进去爬楼梯。好在我楼层不高,那些住四十几楼的人可要爬个够了。


是为记。


后记


本文单纯为记述一次难忘的经历,而刻意不发或少发议论。但实际上,自香港6月9日“百万”大游行,这七周多以来局势的变化牵动着每一个生活在这里、或关心这座城市的人们的心。每个人无疑都有着自己的看法。第一次来香港是2009年6月,与这座城市结缘已十年,其中两年多在这里工作、生活。两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也促使我去作更深入的思考和研究。如有机会,我会另文表达我的观点。


7月21日元朗、西环事件以来,在国家级新闻机构的公开报道和定调之后,微博、微信等社交媒体、自媒体上已充斥着大量对香港、港人和近期事件的带有强烈个人色彩的报道、批评甚至谩骂。很多这样的报道非常片面和具误导性,很多评论气势汹汹、带有明显的偏见,有些甚至是恶意的——这些自命的报道者和评论者所表现出的问题恰恰和他们的批评对象一样。香港问题的历史复杂性要求每一个观察者——不管是内地人还是香港人——以谦逊和理智的态度、冷静和克制的方式来面对。香港问题的最终解决亦有赖于此。


文章已于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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