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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劳死?人才流失?麻醉医生窘境待解!

2016-04-11 郭丝露 健言


文▏南方周末记者 郭丝露  实习生 裴文垚

    视觉▏吴靖

中专生领导本科生,本科生领导硕士和博士,持续数十年的麻醉科知识倒挂的怪现象,或将以麻醉科本科专业被取消的方式终结。壮士断腕的背后,是历史与现实双重作用下的结构性人才稀缺与流失。


2016“两会”政府工作报告上,李克强表示要“加快培养全科医生、儿科医生”,被取消十年后,儿科专业重启。

 

与此同时,另一则新闻则被媒体疯狂传播:一门与儿科类似的“小科室”专业——麻醉本科——即将消失。具体的规划是,2016 年,将麻醉专业的招生数量降低50%;到2020 年,麻醉专业本科将彻底消失在教育部招生目录上。

 

上世纪80 年代,为应对麻醉专业人才的匮乏,中国曾突击培训大量技工进入麻醉科,全国共五十多所医学院也相继设立麻醉本科专业。但三十多年过去,麻醉医生仍然供不应求。

 

截至2015 年,中国共有麻醉医生75233 人,每万人拥有麻醉医生0.5 人——这一数字只占欧美国家每万人拥有2.4 名麻醉医生标准的五分之一。按照上述标准,中国至少应该配备33万名麻醉医生。

 

人才流失、过劳猝死……麻醉医生的短缺正在持续恶化。

 

“取消本科专业是为了解决麻醉科人才短缺?”乍看之下,看似悖论,却是中国麻醉科专业尴尬现状下,壮士断腕的无奈选择。

 

历史和现实双重作用,造就了当下部分医院麻醉科的畸形发展:中专生领导本科生,本科生领导硕士和博士——缺少高学历带头人,让麻醉科室在医院各科室中的地位进一步走低。

 

取消本科,也是业内对这一现象矫正的共同愿望。

 

支持者认为,本科阶段将让麻醉医生接受临床医学教育,能提高麻醉医生在医院内外的地位和话语权;反对者则觉得,仅仅取消专业设置而不提升科室待遇,既会加剧人才短缺,也不能让麻醉医生受到更多尊重。

 

因人才短缺而设置的麻醉本科教育,现在又因面临“短缺”被取消,是否即将沦为第二个“儿科专业”?

 

“其实这是业界大佬们又一次为麻醉科医生们‘求关注、求疼爱’的表现。”沈阳军区总医院麻醉科医生杜薇说。

 



“特色”成“累赘”


“取消麻醉专业”的新闻,对《中华麻醉学杂志》编辑部主任彭云水来说,并不新鲜。他的笔记本中,记录了2013 年1 月30 日参加的一场“请愿会”,请愿对象是卫生部几个司长级领导。中华医学会麻醉分会、中国医师学会专家们的要求很简单——取消麻醉本科。

 

“专家们认为麻醉专业的本科生培养已经影响到麻醉学科的发展。彭云水说,“我们不认识教育部的领导,只能把卫生部的找来,联名起草了一个备忘录,让他们去和教育部沟通。”

 

会议成效在两年后开始显现。2015 年麻醉学教育研究会工作报告,正式通报将在2020 年将麻醉本科从教育部招生规划中取消。

 

决定的背后,不是没有阻力。“主要的反对者是那些开设麻醉专业多年的医学院校。”彭云水说,“但没办法,这是必须要做的决定。”

 

中国国内麻醉科源于美国。上世纪四十年代,吴珏、尚德延和谢荣三位教授先后赴美学习临床麻醉。归国后,尚德延在兰州陆军中央医院建立了中国第一个麻醉科,吴珏、谢荣则分别建立了上海医学院附属中山医院麻醉科和北京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麻醉科。

 

新中国成立初期,吴珏通过带教进修生、谢荣和尚德延通过开办学习班,为国内麻醉学科的发展培养了第一批人才——现在麻醉界大多数的“大拿”,多来自这些学习班。

 

早在1951 年,全国第一次麻醉学术会议就在南京召开,但更多人选择将1979年在哈尔滨召开的第二次全国麻醉学术会议,认定为中国麻醉学科正式建立的标志。

 

“上世纪70 年代,广州郊区医院的麻醉多是插队知青做,而技术是外科医生教的。”田穗荣说。她在中国出生,现为美国纽约一名心脏麻醉科主治医师。

 

为了应对人才短缺,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短期培训再次兴起,大批已经在施行麻醉服务的护士、护工、卫校老师甚至是“医院保洁员”顺势进入麻醉医生行列。

 

1985 年,尚德延在第三次全国麻醉学术会议上,公布了一组数字:河北省抽样调查显示,各医院麻醉科医生,大专毕业的只有10%,中专毕业占44.4%,而未受过任何医学教育的麻醉师,占到了33.5%——后两者加起来,占到所有麻醉专业人员七成以上。

 

“这是影响我国麻醉事业发展的重要问题,长此以往,必将影响我国整个医学的发展!”尚德延在会上说。

 

为了提升麻醉医生整体学历,1987年,国家批准徐州医学院试办麻醉学专业本科。而对麻醉医生在手术室中地位的讨论,那时就已开始。

 

“当时的外科医生就认为,麻醉科地位太低了,不受人尊重。”彭云水说。1989 年,彭云水进入同济医学院,在报考麻醉专业后,导师专门找他“谈话”:“他问我,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麻醉?”——彼时,浙江全省拥有麻醉本科学历的,也不足25人。

 

麻醉本科和临床本科的“高下之分”,从专业书的厚度就能看出来——临床医学教科书有三百多页,麻醉学的只有一百多页。

 

“外界总觉得麻醉师就是技师出身。但其实只有新中国成立后最早的那一批是技师,现在百分之八九十的专业背景都和临床医生一样。”杜薇说。

 

杜薇所在医院的麻醉科里,六七十岁的老专家们许多都不是科班出身,三四十岁的主治医生大部分是临床本科毕业,而年轻一代住院医生,一半来自麻醉专业,另一半毕业于临床专业。

 

“麻醉本科的设立是为了满足当时外科学迅猛发展造成的麻醉医生数量紧缺,是时代产物,也是我国特色。但若一直走下去,这个特色可能会逐渐变成累赘。”高操说。




麻醉医生之“缺”


“千万不能管麻醉医生叫麻醉师。他们会翻脸的。“彭云水说。即便二十年过去,三级甲等医院的麻醉医生平均学历已达到硕士以上,“医技”“技工”等称呼,仍会触动他们敏感的神经。

 

高操是麻醉界标准的新一代“学霸”,他本科修的是五年制临床医学,硕士阶段才专修麻醉——这种路径,和美国对麻醉医生“先全科教育、后专科培养”的培养形式类似,被认为是麻醉人才最接近优良的教育方式。

 

这样的教育背景,给了他临床上更多的话语权:“当我和外科医生在手术、治疗等问题上有分歧时,外科医生更愿意接受我的建议,因为我接受过和他们一样的医学本科教育。”

 

而面对外科医生的质疑与不信任,其他麻醉师多数时候只能妥协。

 

杜薇的男友是北京301 医院骨科医生,一天深夜她接到男友电话,语气有些咄咄逼人:“你来说说,这个情况下,究竟是不是必须要停我的手术?”

 

麻醉医生有权利根据病人情况叫停手术。要不要输血、要不要取消手术是麻醉医生和外科医生在手术室中矛盾的集中点。“连301本院这么牛的麻醉科医生他都不相信,可见外科医生和麻醉科医生之间的矛盾,到了什么地步。”

 

“外科医生对麻醉医生的信任和支持是麻醉医生拥有的最珍贵财富。”田穗荣说。在美国,麻醉医生培养模式和其他科室并无差别,学生要经过八年的医学博士、四年住院医生的地狱式训练,成为主治医生后才能独立给病人提供麻醉。

 

而在中国,从本科阶段将麻醉分化出来,带来的已是反效果。

 

1986 年徐州医学院麻醉本科试创办时的要求是,在保持临床医学专业课程体系基础上,增加麻醉学课程。但发展到现在,一些学校已砍掉临床专业内容,加入了更多麻醉科专业知识。

 

安徽省省立医院麻醉科医生谢黄瑞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整个《外科学》教材有数百页,但讲到麻醉的不过四五页纸:“麻醉专业的临床相关专业考核会松一些,也就是更容易考及格。”

 

李民是北医三院麻醉科分管教学的主任医师。在她看来,麻醉本科的专业特点是实习阶段在麻醉科时间比较长,对于不同科室的了解,并没有临床医学专业全面。

 

在找工作时,杜薇也发现,每个医院招收麻醉师的标准都不太一样。

 

“有的医院要求临床专业毕业的,因为这些人知识面广,再在医院实习期间学一些麻醉专业知识就完美了;有的喜欢麻醉专业毕业的,因为上手快。但其实很难说,因为各个学校的教学标准凌乱。”

 

彭云水说,麻醉医生“缺”,最大的原因在于政府的行政政策。与儿科医生没有人愿意做有着本质不同,麻醉医生是医院“没指标招”:“麻醉科医生的编制数量是医院从行政上限定的,没有名额,根本录取不了。”

 

因此,即使医院手术量增多,对麻醉师的需求越来越大,一些医院也不愿意放低标准。

 

苏州大学第三附属医院2015年招收麻醉医师的要求是硕士和博士。“最后我们只招到三个硕士。”高操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有五个人投了简历,但其中两个博士都没有来参加面试。

 

对基层医生来说,麻醉科室吸引力本就不如外科,对上层来说,麻醉学也缺乏新一代领军人物——受到周恩来总理亲自委托,赴亚非拉进行针麻表演的时代,似乎一去不复返了。

 

麻醉科的发展,领军人物的推动一度很关键。

 

尚德延曾在中南海工作了八年,担任毛泽东的保健医生。通过他的努力,1989 年,卫生部发出12号文件,明确指明麻醉学科成为独立于外科的临床学科。谢荣则在促使麻醉专业从临床一级学科升为了临床二级学科上,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不过,新一代“领军人物”们似乎越来越指望不上了。

 

彭云水说,近年来,麻醉专业不断被分化:“为了ICU 发展,成立了重症医学科,人家现在和麻醉是平行的了。2007 年,又成立了一个疼痛诊疗科,麻醉中的疼痛那个部分又被分出来了。”

 

中华医学会麻醉学分会、中国医师学会麻醉学医师分会、中西医结合麻醉专业委员会、中国抗癌协会肿瘤麻醉与镇痛专业委员会、中华口腔医学会口腔麻醉学专业委员会……每一个科室都分解出了自己的麻醉专业委员会。

 

2016 年3 月12 日,中华麻醉学杂志的换届会议,在石家庄举行,国家卫计委宣传司领导参会。但在会场上,彭云水注意到并没有很多专家主动和这位领导交流。“我们似乎也只能怨自己缺少作为。”他说。



“职业浩劫”


“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我们。他们只知道治好病的是外科医生。”杜薇说。所谓“外科医生是治病的,麻醉医生是保命的”。关注病史,术前准备,保证麻醉效果、术中生命体征以及术后苏醒……都是麻醉师的职责。

 

“医院的发展必须依靠麻醉科,因为所有手术都需要麻醉辅助。”彭云水将麻醉医生比喻为“航空母舰的平台”,“其他科室是在平台上表演”。

 

麻醉医生的短缺已影响到正常手术。谢黄瑞是安徽省省立医院的麻醉科医生,医院新建的大楼中,有40 间手术室,但正常运作时,只能打开30 间,“如果人员够的话,我们本可全打开使用。”

 

在国内,大部分三级甲等医院的手术室,大多采取三级麻醉师监控制度,一级麻醉师(大多是住院医师)需要从头到尾监控一台手术,二级麻醉师(大多是主治医师)负责在几台手术之间巡视,处理紧急情况,三级麻醉师则是医院专家级人物,负责麻醉科整体方向和疑难手术。

 

一台外科手术的每一分钟里,麻醉师的精神都高度紧张。杜薇常常在下午两点就有“挺不过去的感觉”:“下班后,基本已经精疲力竭。”

 

一般来说,二级麻醉师需要同时处理的手术量在2 台为最佳。但杜薇所在的医院,二级麻醉师同时需要巡视的手术,常达到三到四台。

 

2015 年3 月,杭州一名26 岁女麻醉师夜班后猝死;2014 年1 月,安徽某医院麻醉科的骨干医生吴辉的妻子发现,丈夫猝死家中——此前一天晚上,他刚为9 台手术进行麻醉,白天则进行了15台。

 

中国医师协会麻醉医师分会的数据显示,2012 年11 月到2014 年4月一年半时间里,全国范围内共曝出七起麻醉医生猝死事件。

 

“这将是我们的职业浩劫。”彭云水说。

 

中国医师协会麻醉医师分会会长俞卫锋曾发起过一次关于中国麻醉医师执业现状的网络调查问卷。填写问卷的麻醉医师中,近半数平均每天工作超过10 个小时、超过半数全年没有一天带薪休假,只有0.66%表示对自己的执业状况“非常满意“。

 

“如果还有一次机会,你是否仍会选择做麻醉医师?”这是35 道题的问卷中,最后一个问题。56.55%的人,选择了“不会”。

 

“原来知道工作超负荷,但没想到会到这个程度。”俞卫锋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我们这种年资高的医生,还能每天工作9 个小时左右,多数年轻医生甚至每天工作14 到15个小时……”

 

在美国,麻醉师的工作压力也很大。麻醉住院医师的周工作时间甚至在80 到100 小时,一度发生过麻醉医师服用毒品过量而死亡的例子。但高压之下,他们得到的是全美医疗行业中最高的平均工资。

 

中国的麻醉医生,显然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在一些医院,麻醉科医生的收入水平还比不上外科医生。“提到一个医院,很少有人强调说这个医院的麻醉科很强,也从来没有听说哪个病人是为了麻醉而选择去某个医院做手术。”杜薇说。

 

人才“流失”正在加剧。杜薇的一位师兄,就因工资和工作强度不成正比,刚刚跳槽到烧伤外科。“即使在301 这样的顶尖医院,也存在麻醉师辞职的现象。”杜薇说。

 

“麻醉本科转大临床本科,肯定会造成几年,甚至十几年麻醉医生短缺。”高操说。但“长痛不如短痛,就让改革‘痛’在我们这一代麻醉人身上。”

(南方周末实习生吴靖亦对本文有贡献)



本文发表在2016年4月7日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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