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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弹山对话马世芳:让我们以歌筑城(完整版)

乱弹山 2019-12-21

2015年8月,马世芳带着他的新书《耳朵借我》来到广州方所。见面的第一句,马芳说:“我们终于见面了。”是的,这位华人音乐写作第一人,我们通过豆瓣、邮件、电话、微博、微信、line等方式神交已四年有余,好几次在同一个城市里擦肩而过。这一次,我们终于有时间坐下来,面对面地聊我们的音乐,以及生活。


全篇访谈近万字,足本呈现。




序:评《歌物件》——音乐该是有趣的


流行文化史多是“拜物”的痕迹。许多物件因为传奇的烘托,而变成了时代的标识。更有太多原本未必起眼的物件,只因置身那不可思议的故事画面之中,遂亦化身“圣物”(relic)——“格物”或可“致知”,《歌物件》要写的,其实是那些“圣徒”的故事。




这是马世芳在OKAPI之专栏《歌物件》的开碑语。OKAPI是博客来旗下文化导读网站,全站无论是人物访谈,还是名家专栏,都带着浓浓的岛屿天光文艺腔。但毕竟这是网路阅读,不适宜长篇大论,也不太好让满屏的穷怀愁绪顺着显示器屏幕流了一桌子。因此,马世芳似乎换了一个口吻,这一刻,他不再是民歌时代的见证者、流行音乐严肃化及专业化的推动者,他更像是比你稍稍年长几岁的老前辈,当你到他新北市的家,他从书房里把披头四的“蜘蛛”、当年别在腰间的索尼随身听拿出来和你分享。或是从唱片架上翻出平克·弗洛伊德的《Animals》,告诉你封面上的那只充气飞猪是怎么飞上天的——同时半开玩笑地告诉你,这是黑胶唱片31.5公分特有的审美体验,如果只是普通CD的12 X 14,可是根本看不到这只飞猪的哟。


这些文章集结成册,经过聂永真的妙手,成为一本精致的小开本,依然叫做《歌物件》——而此刻,《歌物件》书籍本身也成为了“歌物件”的一种。如果你是从《地下乡愁蓝调》开始迷上马世芳文字的读者,《歌物件》让你看到了他的B面,一个言谈风趣、但又始终保持优雅气质的文艺中年,你甚至能从字里行间读到他的幽默感,比如那篇让我爱不释手的《飞猪记事》。如果你此前并不知道马世芳是谁,或者略有耳闻,但总听闻他写的东西太过沉重,那这一回你大可以放心,《歌物件》甚至可以是一本飞机读物、如厕读物,我就是在上厕所的时间段里把它读完——当然,好几次的结果是早已完事却蹲在马桶里不愿起来。


我们总认为历史或旧物总是沧桑的,往往忽略了沧桑的本质——故事。而故事本应是有趣的。这两年,马世芳作为“摇滚朝圣团”的导游,带着团友前往一个个摇滚圣地,当一行人在泰晤士河南岸的Battersea发电厂下车时,马世芳遥指烟囱上空,和团友们分享“飞猪已乘时光去,此地空余大烟囱”的故事,这故事本身就有趣得让人发指。“这应该是全世界唯一一个经过大笨钟和西敏寺都不讲解,直奔Battersea发电厂集体下车拍照的旅行团。”从来对平克·弗洛伊德不感冒的我,也因为听了马世芳叙述的故事,跑去找唱片来听,在“If you didn't care what happened to me,And I didn't care for you”(Pigs on the Wings)中会心一笑。



(文 / 邹小樱)


马世芳:“博客来当时有个线上杂志叫OKAPI,当时就定了专栏内容是“歌物件”,因为是在网络上,放图片和链接都比较方便,但做成平面版不能照着做,有些文章回头看看堆在一起也不一定对,所以还是调整了一下。最早的时候和(新经典的)叶美瑶聊,聊着聊着觉得可以一次过出两本书,主题分开处理。我当时和美瑶说,以前的书出了两次,感觉都挺沉甸甸的,特别有情怀的那种,这次可以出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开本可以比较小,图文的比列稍微接近一点,以前图是穿插在文章里,做为陪衬,在《歌物件》里我想要把图片的角色强调一下,而且翻起来感觉不要那么重。于是就去找聂永真聊,他也觉得蛮好玩,就想出了如今这个开本,刚好是《耳朵借我》拦腰砍一半,他也是要让这本书变成一个物件的意思。




马世芳:封面上那个车线的设计和工艺,他也费了很大的劲。车直线很容易,但很少人会车圆线,所以在纸上车圆形线应该是第一次。聂永真也知道成本可能会很贵,但为了要实现这个想法,他亲自去找那个缝制的工厂老板询价,其实他完全不需要这样。价钱一报回来当然是贵的,但美瑶也就牙一咬答应了。当时开机,每一次大概只能做十几二十个封面,每个封面大概要1分钟。也有打错的,编辑还专门留了一本错体给我。


《歌物件》的手工比较费事,我跟责任编辑花了很多时间,因为开本变小了,所以行距字距,版心要留多少,字体要怎么选,页尾要怎么放,图和图说的距离是多少,图说字稍微多一点的时候,断句要断哪里,花了很多功夫来讨论这些事情。图片有的是向国外图库购买,有一些没有版权问题的就在网络上找,也有一些是在脸书上向网友公开征求,比如那个1977年的建中书包,SONY TPS-L2和AIWA HS-G35的随身听。那些在脸书上应征愿意借给我的朋友,后来也有送他们新书,很感谢他们。






第一章:我希望问出的都是要让他们想两秒钟的问题




“假如你是认真的乐迷,这里有很多厉害的歌。请你张开耳朵,准备收听,音乐五四三。”在那个社交网络和音乐流媒体平台不甚发达的年代,马世芳的音乐五四三BBS是一小部分“先知”的大陆乐迷的圣地。里面有对岸乐迷很犀利的评论留言和音乐讨论,也有台湾唱片的一些团购活动或者让我岸青年羡慕不已的一些小型音乐会信息和观后分享。后来社交网络2.0兴起,也多得马世芳很早就开始越过海峡登上豆瓣去看看大陆的年轻人都喜欢些什么,同时也开始在群组里分享自己在NEWS98的电台节目的歌单,以及收听网址,反正他也知道大陆的年轻人自有办法通过一条链接突破重围。


很多年轻的乐迷朋友或者大众群体,自是通过理想国和土豆合作的《看理想之听说》认识马世芳,或者终于凭借视觉的传播渠道,把过往对这位文艺青年的印象碎片拼凑得尚算完整。电台节目《音乐五四三》则是属于更进阶一点的乐迷。在这个直播时段并不“黄金”的电台节目里,马世芳有更大的自由去完成他心目中一个电台音乐节目该有的样子。音乐人也才得以在节目里纯粹地聊音乐、介绍一首歌和一张专辑是怎么写出来做出来的。这样一个能让音乐人认真地谈论音乐的电台节目,在华文的媒体环境里,并不多。在《音乐五四三》节目里自然不乏乐迷百般珍藏一再拿出来回味的录音,比如说李宗盛谈简单生活节和台湾独立音乐场景;林生祥详解《我庄》创作;张悬“退潮”前最后一次的电台采访等等(张悬在完成“潮水箴言”高雄演唱会后将休息一段时间,并且封存了艺名张悬,再出现在乐迷眼前的作品会是以本名焦安溥来创作了)。近期最值得听的恐怕是去年7月Eason陈奕迅“大驾光临”的那一期。难得有一个时间段好好聊音乐的陈奕迅特别放松,认真,不再是在电视屏幕或大型演唱会,娱乐八卦新闻上看到的天王。马世芳在采访后写道,这辑节目谈得最深入的主题之一,是关于歌曲咬合、倒音、以及不同地方的普通话语音化入唱词的考量。这部分Eason谈得非常细。Eason并不避讳政治,说到了《The Key》专辑八首歌有六首在中国送审不通过的事,也提到了占中、争普选、五十多万人上街的话题。但马世芳并没有逼他在节目里表态,那样也是不厚道的。





马世芳:我很早做这个节目就没打算安排做专访。我不太喜欢做专访,之前在青春网当来宾也只是和主持人对谈。我比较习惯做一个音乐人的专题。后来做《音乐五四三》,开始有音乐人想来上节目,我也就试试看。也试过正正经经的列访纲、列问题,两三次下来发现,我列的问题根本问不到,现场的对谈会冒出来先前没想到的状况。后来我就不列提纲了。现在做节目十多年从来没有事先列问题,但问题都在脑子里。如果我对这个音乐人不熟的话,我一定会去补听他以前的作品,然后顺便查一下最近他做过那些专访,尽量不要问别人问过的问题。这些音乐人上通告,可能一跑就跑四五个,同样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就会形成一套罐头说法。你问到那个关键问题的时候,他就像按下了按钮一样,直接抛出那一段。我希望问出的都是要让他们想两秒钟的问题。


有时候当我察觉他开始进入罐头状态的时候,我会赶紧把话题岔开,或者抓住某个关键词深入挖掘。我自己也接受过很多访问,有时候也会进入自动导航模式,有些问题我都回答50遍了,比如问到我爹娘怎么样,书名是怎么取的,对现在中国独立音乐乐团有什么看法,台湾和香港的乐坛有什么不一样,对李宗盛怎么看等等。所以访问时候不列提纲,就要随时接得住。就算是罐头回答,你也得去找关键字,让他停下来想一想。要是你对他的东西不熟,就只能听他一直讲,也不知道他那些部分是习惯性回答。而且音乐人特别会做出很诚恳的样子,其实他根本是在自动导航。


如果访问年轻的乐团还更好,反正就让他们多说一点,谈谈作品和专辑,一定有故事可以讲。我最常跟来宾开录前说的话就是,轻松聊。有时候碰到大陆来的音乐人(比如五条人),台湾的乐迷对他们背景不了解,我就请他们停下来做些解说。不仅面对大陆音乐人,有时候和台湾本土的音乐人聊,讲到唱片工业,还是需要把类似多轨录音、制作人是干什么的、混音是做什么的、,母带后期是什么意思这些再说一次。因为每个人的解说方式不一样,也会有不一样的答案,蛮有趣的。






第二章:如果出于责任感,最后一定会变成负担


8月21日至23日,应方所之邀,马世芳分别在广州、重庆、成都三家方所书店进行了题为《世代记忆与音乐乡愁》的讲座。这样的形式,对马世芳来说自是驾轻就熟,也因为《看理想—听说》,多了很多新认识他的朋友前来,他的讲座课间只能做一些宏观的快速扫描,用几个关键时间和人物把脉络基础搭出来。这几年,马世芳在台科大开课“文艺发展与流行音乐文化”,每个学期都让一百几十位80后的年轻人交一篇报告,请他们挑一首“最能代表我这代人的歌”做申论。几个学期下来收集到的样本颇有意思(下面的章节会谈到样本的结果)。在完成方所的讲座后,马世芳便开始飞到英国,为他第三年的“英国音乐之旅”带团。每年的八月下旬是国际披头周,全世界的披头迷都要去朝圣。10天的旅程,主要落地在伦敦和披头士的故乡利物浦,走访四子故居及乐迷心目中各种经典场景(比如少不了的Abbey Road),也趁国际披头周观看演出,整个旅程下来,用马世芳自己的话说“是得咬牙才花得下去的一笔钱”。实际上前两年的招员也并非顺利,几乎都在最后一刻才确定成行。今年第三年,马世芳也是思考再三才决定继续办下去,并且和合作旅行社达成了限时限量一团最多20人,如果未达出团标准便放弃不办的共识,把成本和风险都尽量地降下来。同时也根据过去两年的经验对路线了些调整,在“乐迷行程”、“观光活动”和“自由行”的比重上做了更均衡的安排。


导游马世芳带团参观披头迷圣地——草莓园。


导游马世芳在利物浦Cavern Club前与少年列侬像合影。


6月,每10年一次的民歌同学会来到了第四回。2015年是民歌运动40年,今年除了从5月跨到6月的台北高雄两地民歌相关资料特展、结合民歌与文化议题的小型讲座、纪念书籍出版与下半年在院线上映的纪录片……等等横跨近一整年的活动,最受瞩目的重头戏就是6月5日、6日在台北小巨蛋与6月7日在高雄巨蛋的《民歌40——再唱一段思想起》演唱会。马世芳和母亲陶晓清担任演唱会中间的串场人。演唱会前大大小小的推广活动和通告,自也少不了马世芳的身影。尽管没有参与《民歌40再唱一段思想起》专书的编辑工作(只是作校对),但马世芳也从另一个维度给民歌的系统作了耕梳。由他编撰的《民歌40时光地图》,从民歌手驻唱的西餐厅咖啡馆、演唱会的历史现场、音乐人的聚会所、推动民歌的唱片公司、传播民歌的媒体等五个面向挖掘整理出哪个角落的小小舞台如何孕育出民歌的大大梦想、哪些场馆满载民歌传奇、哪些秘密基地酝酿出改变世代的声音、哪些唱片公司和民歌手一起创造市场改变台湾唱片工业、哪些节目在媒体资源有限的年代推波助澜了民歌的影响力。所费的心神心思丝毫不亚于整整15万字的《民歌40再唱一段思想起》专书。



马世芳在方所的讲座中。图片提供:方所。


开课、带团、以及从网路,书本,到如今的视频,听着这几年他在不同的媒介平台里“唠唠叨叨”那些些民歌的故事。岁月有功,两岸一批年轻人也的确因为他的身体力行和授业传道,开始培养出他笔下的“乐迷的教养”。这都是来自“民歌本人”天生的责任感吧?


马世芳:不见得在想什么责任感,一直想这个多累啊。当然,从20年前做民歌20就一种类似使命感的感觉吧。因为从来没人好好整理过这些史料,再不做好像也没有更好的时机了。那就做做看。那时候当然会有小毛头的使命感,但也不会想着这个(使命感)太多。就像当时做台湾百佳唱片的合辑,我们那时候都还是学生,没有资格投票,只能写写文章,选出来的结果,我们社团的同学都不服气,但也没有办法啊,有些作品我们根本也搞不清楚,还得找长辈帮忙,让多我们了解一下。如果知道后来会搞得这么大,当时一定不敢做。做节目也一样,写文章也一样,第一要义还是要自己觉得好玩。你得文章能看得出来热情,先得自己有感觉有感情,写的是你自己信服和有兴趣的事情,不见得非得是责任感,如果出于责任感来写,最后一定会变成负担吧。



马世芳凭借《音乐五四三》获得2014年广播金钟奖最佳流行音乐节目奖。


马世芳:民歌第一个十年当时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什么纪念活动,也没有形成如今的论述。我们回头去寻找它的根源时,才慢慢定出来是从1975年做起点,所以1995的民歌20年,才算是第一次有比较成规模的纪念活动。我那时刚退伍,也是我退伍的第一份出社会的工作。到了2005年民歌30的时候,我刚结婚不到一年,那次的任务就比较不一样,我参加的幕后工作也不算太多。今年因为加入了音乐交流协会变成了理事,就要定期去开会,帮忙出出主意。这次我除了编民歌地图之外,就是在整个大活动开始之前,给所有相关人员上课。这次演唱会的制作是陈镇川(张惠妹经纪人)的团队,很多参与的工作人员都是年轻人,对于当年的事情不是那么明白。名字当然也听过,歌大概也知道,但是到底发生什么事,也不是很清楚。做纪录片的侯季然导演这边虽然算是从民歌时代走过来,但也需要有一条论理的脉络。我就给他们上了3个小时的课,从头开始说起,先帮助他们把理论架构和思想厚度先建立起来,不然就会只是付诸一种怀旧的情感。节目的安排当然我也出了一些主意,比如像徐佳莹,韦礼安,高雄场的岑宁儿(YoYo)就是我建议的,因为主办单位想找些年轻点的歌手,想有些世代交替的传承,我就提了一些名字,也参与讨论了歌要怎么去呈现,唱什么作品等等。




第三章:我愿意给他们多一点时间,慢慢来,不要慌


上文提到马世芳在台科大的“文艺发展与流行音乐文化”课堂,每个学期都让一百几十位80后、90后的年轻人交一篇报告,请他们挑一首“最能代表我这代人的歌”。连续几年下来,获选最多的都是五月天,《倔强》、《憨人》是最常出现的歌曲,其次便是周杰伦、苏打绿、陈奕迅等等,也有人选了汪峰和万能青年旅店(并非大陆的交换生)。直到2014年,情形有了些许变化。五月天仍然高票数获选,但歌曲换成了有特殊社会意义的《入阵曲》,其他两首高票数的歌则分别是灭火器乐团的《岛屿天光》和张悬的《玫瑰色的你》。这自然是去年台湾社会几单事在年轻人群体潜移默化所引发的效应,但张悬的入选,撇开社会性的原因,饶富意义。2012年张悬发表个人第四张专辑《神的游戏》,在预售阶段,累积订单已经超过了一万两千张,上市之后很快冲到了两万。 对于这两万名购买者,马世芳在新书《耳朵借我》这样写道:这群听众,是一批坚强的,介乎“大众”与“小众”之间的“中众”。他们不能满足于市面上曲意讨好“大众”的那些流水线拼装出来大同小异的音乐,他们愿意更认真、更挑剔地听音乐,他们懂行或愿意学着成为懂行的乐迷。一旦你给他们“对”的作品,一种“中众”便会凝聚在一起,发挥关键影响力,让作品效应一波一波扩散出去,渐进地,静水流深地改变一些事情。这篇名为《倔强执拗的张悬》里提到的“中众”,实际上便是书里另外一段描述何为“乐迷的教养”的具象化吧。



马世芳广州方所讲座。接踵摩肩的现场听众。


马世芳:隔着海峡看对面都觉得对面比较好。虽然说大陆年轻人喜欢的音乐人和作品都是我们这个地方出来的,但台湾大部分的年轻人自己不太在乎啊,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乎,他们没有轻蔑也没有看不起,只是不知道也不明白,觉得跟自己没关系。也从来没有人做有系统的介绍回顾。除非是歌手年纪大了要出来,卖卖老脸,办个演唱会。看道爸爸妈妈叔叔阿姨都去买票,小孩子就会好奇,当年他们真的很红吗?台湾根本没有乐评人,乐评不是一个事情不是一个类型,影评书评还有一点空间。这几年网络发达,才有一些像是乐评的出现,但已经跟80、90年代的环境完全是两回事。台湾也缺乏像大陆80年代就出现启蒙式的乐评人,比如张晓舟、颜峻,当年大家也都是读郝舫的《伤花怒放》读的热血沸腾,他们真的都是启蒙者的角色,能影响这个行业,影响很多听众。但台湾没有这种事情。台湾也有人写过这种东西,但没有影响力,几乎为零。行内的人可能会看,如果你写他不好就觉得你看不起他,然后抵制你。读者也不会在乎,他们觉得自己喜欢的你也喜欢就很不错,否则就觉得你傻,以后也不看了。


大陆30年来的发展导致了文化上的断层,年轻人都在疯狂的补课,并且互相比较竞争,有了网络之后就不仅是跟自己的哥们竞争,郑州有个小伙子很厉害,我不能输给他,变成了这样子。台湾没有这种气氛,一个自由经济发展的社会,大家各有各的品味。有一小搓人喜欢某种音乐,就闷着头听。如果刚好有一个脑筋不清楚的老板,愿意出钱办个音乐杂志,这帮人也就这么干了,也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当年水晶唱片虽然很有地位,甚至任将达也拿了金曲奖的特殊贡献奖。但水晶的重要性不在于他实质的影响力,他们的唱片都卖的很烂,没有一张卖得好,也没赚道什么钱。好不容易赚到一点钱,下一张也都赔光了。他们当年代理的4AD、Creation,我们现在听都觉得巨牛逼的专辑,当年根本没有人买,但大家也都一头热,写文案,写侧标推荐。过了20年回头看,才发现他们当时很前卫,在那个时候就引进这些音乐,但当时却没有人要听。陈明章在水晶出版的现实实况现在听都是旷世巨作,当年买的人也就是一小搓大学生和文艺青年。





马世芳:五月天歌迷千千万万,有多少人真的在乎编曲和录音,会研究他们的制作。流行工业、唱片工业的本质就是娱乐。娱乐之外,如果能发现一些不止是娱乐的东西,那就是各自的造化。也不可能期待所有的乐迷一开始就准备好。像张悬这种不好消化的,居然能卖成这样,已经算是很奇怪的事情。音乐来说,她的歌词结构和旋律没有以前那么好消化,歌词稍微松一点,但也不是容易懂。整张专辑听下来很灰暗很压抑,而且她又好几年没发专辑,也没上通告、没做巡演,居然一出来就有这样的回响,真的很不容易。从这张专辑得到得反应我感觉到,年轻人是有所为的。连这样别扭的,不愿意过度曝光的我行我素的创作者,居然还能够收伏这么多的乐迷,很不容易,以前很难想像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访问她的时候也聊到,她要是2001年就出版第一张专辑,以后的事情可能完全不一样。当时的社群平台还没有那么完备,她还没有机会像后来可以跳过所有中间代理人,直接和乐迷对话,直接发表对一些事情的看法。唱片公司的势力,也不像后来,有那么多可以弹性处理的空间。因为李寿全的关系,索尼可以容忍张悬独立制作和创作,并且用自己喜欢的方式,把作品拿出去,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向社会发声。不象范晓萱,当年转型转得多幸苦,这就是那个时代的条件限制没有办法。至于乐迷跟不跟得上就是各自造化了。要是艺术家都听观众的话去创作那就完蛋了。所以我愿意给他们多一点时间,慢慢来,不要慌。我们等着听就是了。





第四章:这几年台湾的年轻人真的很焦虑



《耳朵借我》内地版。广西师大理想国。2015年出版。


二十年过去,我从青春走到中年,尽管心底自认那根“反骨”还在,但也要承认:这些年多少轰轰烈烈的抗争,我始终不是积极的参与者。每有机会对着满课室的年轻人讲演,放着古往今来那些曾经煽动热血的革命之歌,讲着那些久远以前的斗争,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某种“补偿”,弥补自己没有更积极投入某些事情的负疚感。


摘自《耳朵借我》开篇《淌着血歌唱》的这段文字,解开了这么多年来我的一个谜团:这些年来,笔下都写着西洋抗争歌曲和台湾民歌“唱自己的歌”革命的马世芳,是如何自处于这个快速和动荡的时代。比起与他同时代的张铁志,马世芳的文章鲜见对台湾当下公共议题的看法和观点,也很少站出来实际性地参与某个社会性活动。倒是透过面书,你会发现马世芳一直在转贴台湾公共事件的文章,偶尔也会加入评论,尤其在太阳花事件期间。


马世芳:(对于社会运动)林生祥会比较积极,我从大学时代就不那么积极。这几年台湾的年轻人,真的很焦虑。回溯过去,从乐生疗养院的争议,然后是反核、美丽湾的开发案、大埔毁田、华光社区的拆迁、洪仲丘军中虐死案、反媒体垄断运动,每一个事件都把年轻人的焦虑和义愤推向新的高潮。所以去年3月,50万人上街,不能说是一个总爆发,但它必然要来。只是谁也没想到是在去年3月这个点上而已。就像香港占中一样,也没有人想到会发展成那样,就是一种压力锅已经到了临界点,不是这个事也会是下一个事。年轻人们一次次地失望、一次次地被羞辱,他们的这种焦虑困惑和愤怒,“大人”对应他们的反应是如此蛮横、无耻,年轻人除了上街真不知道可以干嘛了。台湾地方小也应该有小地方的处理方式,这不是一个经济体大小的问题,但是派出去的那些人完全不是对手,一点机会都没有。你知道这些“大人”不行,他们能做的也是假装我还行,但他们也知道自己不行,你也看得出来他们不行,整个事情一塌糊涂。台湾青年世代,经过国民党这八年,完成了一种全新的族群认同、自我认同和政治启蒙。



在方所马世芳讲座中的大陆年轻人。方所供图。




后记:评《耳朵借我》——以歌筑城,静水流深


《昨日书》经由理想国出版后,马世芳多了许多在大陆走动的机会。在此之前,他对大陆音乐场景的观察与很多台湾的青年一样停留在摩岩时代,相信很多人后来都看了那篇采访张楚的文章。之后通过理想国、张晓舟、绍兴的电台主持人李青、周云蓬、小河等等开始得以亲身接触那些只在朋友口中听说过的人或者事。因此对中国大陆的独立音乐,或者主流市场的观察,近年在他替财讯杂志撰写专栏时都已经发表过若干,如今则整理进了新书《耳朵借我》。以马世芳在对岸“走江湖”所见闻大陆音乐情况之光怪陆离,远远不止如今你在书里看到的为数不多的几篇。相比《那年北京刀子一样的风》里初访对岸时年轻的拘谨,其他几篇和大陆音乐现状或音乐人有关的文章,马世芳则已经是位老道的他者,保有理性和警惕,也流露文人式的小幽默。《在鸟巢高唱自由》里描写现场安保的一段,我等身在其中自是会心一笑。在北京,有些事情不是能用钱解决。这位台湾人,好上道。


最迷人的始终是和民歌相关的一则则故事。写法上,马世芳却不愿再逗留在驶过《地下乡愁蓝调》和《昨日书》的那台青春时光机。写的仍然是旧人旧故事,说得却比以往都要深刻。请看《巨龙之眼,美丽之岛》和《白色的恐惧,红色的污泥》两章,还是那几个你已经耳熟能详的人和歌,李双泽、胡德夫、杨弦、罗大佑、《美丽岛》、《亚细亚的孤儿》。这些人和歌不再只是出现在马世芳青春时期的家里客厅和Sony随身听了,他们与那个时代的纠缠,时代欠他们的,都一一被马世芳给翻了出来。我喜欢的《阿仁,你转回头》,说的是用一条半人命换来的台湾流行乐史最悲壮的一首歌的诞生,《如果还有明天》。那些乡愁和情怀在这样真真实实的生命故事面前,显得矫情和一无是处。



马世芳广式早茶一景。图片来源:粤飞@方所。


在《耳朵借我》里有这么三篇文章,马世芳的笔头可是火力全开:《请勿枪杀歌手》、《淌着血歌唱》、《放过孩子吧》。如此力度的标题和文字,在过去马世芳的书里还不曾有过。这也是《耳朵借我》可以作为马世芳书写生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的原因。在写这些文章的期间,香港台湾相继爆发一系列年轻人上街的社会事件,身处其中,文人的自觉如何置身事外。于是当看到《耳朵借我》最后一个章节名为《以歌筑城》。未开读里面的文章时,我便敏感地以为会是和去年台湾一系列社会事件相关的文章。当然,《以歌筑城》说的并非那些故事。它像是和同时期马世芳另外一本未有简体出版的书《歌物件》的呼应,一个碟霸对于音响和音乐孰才是本质的思辨。这场自己与自己的思辨之中,可贵的部分是,那句流传已久的文案“假如你是认真的乐迷,这里有很多厉害的歌”里何谓“认真的乐迷”,终于有马世芳自己做出了解释。


我以为,流行音乐的聆听也有“乐迷的教养”。一个理想的乐迷,最好对“唱片是怎么做出来的”保持一点儿好奇。他会关注幕后工作团队的名单,并且多少懂得分辨制作,录音,编曲的细节与高下。他的聆听是“见树又见林”,并不之余偏执地以“听音响”取代“听音乐”,又能够辨别用心的作品个中种种讲究。


他不随便成为“粉丝”,却知道在适当的时候容许自己在乐声中舞蹈欢哭。他知道音乐这门艺术,起码有一半的生命是活在现场的舞台,所以他会去看现场,并不以唱片为音乐的全部。


他知道“歌无定法”。有时候“对”即是“美”,有时候“气味”即是“手艺”。所以他不预设立场,保留机会,让自己接受意外的惊喜。


他知道对一个认真有sense的音乐人最好的回赠,就是认真看待他的作品。在这样的时代,乐迷愈懂行、愈挑剔,就愈有可能刺激出真正精彩的作品。(文 / 邓卓华)



马世芳接受《乱弹山》专访。图片:粤飞@方所。


(全文完)


编辑:邓卓华

采访:邓卓华、邹小樱

鸣谢:方所



乱弹山

《乱弹山》是由邹小樱和邓卓华(Iphen Tang)发起的音乐自媒体。

透过与音乐人的对话,

我们观察音乐行业与社会。

在音乐产业如同万马齐喑的乱世里,

我们力图记录当下。


微信:freesang 微博:@乱弹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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