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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好好地活着

邹小樱 乱弹山 2019-12-21

这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看朴树唱歌。


若干年前,同样在深圳,朴树参加某音乐节,我是那一晚的兼职工作人员,在舞台一侧被海风吹得浑身哆嗦,根本没在意朴树在唱些什么;到了“树与花”的时候,主办方朋友早早留好了票,我也在演出到晚飞抵上海,却阴差阳错地插身而过;到了2015年,朴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巡回演唱会,歌者和听者都已经准备好了的时候,终于得以相见。“我从远方赶来,恰巧你们也在”,似乎是最好的剧情。


实际发生的,远比想象复杂。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当下流行的华丽开场视讯,京韵大鼓二话不说地点燃全场火焰。《在木星》是2015年里我最喜欢的歌之一,我甚至觉得它比《好好地》更适合做这次巡演的主题。“今日归来不晚,与故人重来,天真作少年”,没有比这更好的回归宣言了,类佛偈式的唱词也展现了十二年前那个麦田捕手的成长。紧接着的是《Radio In My Head》和《Colorful Days》,舞台上的朴树,情绪饱满,眼神坚定——没想到,阳光灿烂日子转眼就结束了。



(图片来源:收图工作室。摄影:DAVY。下同。)


朴树的失控是从《召唤》开始的。用“失控”一词并不准确。“可我仍然想回来,在我死的那刻,它们在召唤我,我为它们活,艰难感动,幸福并且疼痛……”唱至一半,朴树旁若无人地哭了。导播镜头准确地捕捉到他脸上滚落的泪珠。朴树向观众解释说,唱这首歌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乐队的吉他手,他(程鑫)在去年因病离开了大家,所以自己有感而发。从这往后,朴树就开始屡屡出捶,好几次一首歌唱了开头便打住,从头开始。这些小插曲无伤大雅,可以下两件事,朴树的处理就显得太过任性了。


一是“你们开心就好”。唱至《白桦林》,他除了开头几句,便把麦克风朝着台下,请观众帮他唱完。到了后面的《那些花儿》,他变本加厉地,几乎从头到尾一声不吭,从表演者变成听众,听台下的大合唱。我不知道朴树的用意何在。是否如Thom Yorke一样,对《Creep》所代表的自恋青春期深恶痛绝,誓言今后Radiohead的演唱会大家休想听到这首歌。而《白桦林》和《那些花儿》是带给朴树无数赞誉的歌,是成就朴树的歌,是所有演出商都必须指定朴树要唱的歌,因此,它们是否已经成为了朴树最不愿意唱、但又不得不唱的歌?朴树无法像Thom Yorke那样硬气的拒绝,演出商不会退让,买票来看的观众也不会放过他,于是他采取了绥靖政策——你们既然这么喜欢大合唱,那就唱个够吧!你们开心就好。


二是“开启火星文模式”。朴树第一张专辑《我去2000年》受限于时代,以及当时唱片公司的思考惯性,非得把朴树包装成“校园民谣”的那一卦,《白桦林》、《那些花儿》乃至《旅途》、《在希望的田野上》、《New Boy》都成为了各种校园民谣吉他弹唱宝典中的保留曲目。唱片制作人张亚东在保留了朴树悲观主义的纤细敏感的同时,却也把专辑声响做成了郁冬、老狼的样子。2015年,这些歌曲终于以它们本来的面貌出现在我们面前。听《我去2000年》、《妈妈,我……》,除了感慨时光荏苒,冯唐易老,心里赞叹的还有朴树的前卫。于是,我满怀期待地,想知道新的《New Boy》是什么模样——可我听到的是“火星文”版。包括《别,千万别》,好不容易等到这首英伦绅士的曲子,朴树依然不想把“让不成熟的都快成长吧,让成熟了的都快开放吧”唱给我们听。我只能再度臆测,朴树要么是觉得时移世易,过去的表达已经不能代表现在,无谓停留在昨天;要么是像窦唯靠拢,认为歌词不过是音乐传递信息的其中一个途经而非唯一途经,意思到了就好,不必拘泥具象。


好吧,以上皆是我不负责任的个人判断。




确实如朴树所说,大家实在对他太过溺爱了。一个只在三年里发了两张唱片的歌手,往后十年没有新作问世,却一直没有比大家所遗忘。就像离家多年、杳无音信的游子,只要哪天推开家里的门,都会受到父母无条件的拥抱而非叱喝。朴树用他的作品锻造了和乐迷之间如血缘关系的脐带。当然,迄今为止我依然觉得朴树的流行是一个奇迹,在《生如夏花》制作的时尚化和旋律的精良之前,《我去2000年》是那样地生涩、冰冷、阴暗,对于十五年前的内地乐迷来说已是一道不低的门槛。而朴树却硬生生地用看似不合时宜的诗性和他的极端个人化文艺标签,获取了最大程度上的商业共鸣(朴树最喜欢说的,也在深圳《好好地》巡演站上重复了的那句话:音乐就是要大家在同一频率振动才好),这本就是中国唱片史十大难解之谜之一。朴树的这种“蜡炬式”创作本就决定了他的才华释放是短时间内的爆发,而当他把自己内心如洋葱般一点一点地剖开,让大众戴着放大镜看到他的内里,他又显得被如此地不自然。换句话说,朴树越是没办法理解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越是对他宠爱有加。尽管他已经四十岁了,可他写的歌里和二十岁的他没有两样。《好好地》中“昨天一笔勾销吧,明天都尽管来吧,我什么都忘了,赤裸得像天堂”,和《在希望的田野上》里“就让他们都去吧,随着风远远去吧,让该来的来,我们在这里等待”,此间是一样的固执少年。


当晚,我有好几个时刻为朴树感到心疼。他紧锁着肩膀,两手拿着麦克风,喃喃自语地说到:“……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留下来,还是离开,哪个更加困难……”但他随即又说:“我一定会留在这里……无论有多难……”他同时多次在歌曲演唱完毕后反复强调“我没问题”,甚至用一种过于坦白的语气说,“这是我的工作……我要把它做好……”我们经常称赞某位艺人是“行业楷模”,如何如何地具有“职业修养”,可在和粉丝面对面的时候,我们却尽量乃至绝口不提“行业”、“职业”等词汇。朴树的言谈举止,说不上呆萌,至少是拙笨。却也因为这个理由,我相信朴树的每一字每一句是真诚的,他说,我爱你们,那就是真的爱你们,而非爱你们的钱包——何况,朴树又亲口补刀:我知道,仅有真诚是不够的。作为听众的我知道,此刻在台上的朴树,是经历了多少是与非、去与留、生与死的纠扯后,才决定为我们唱歌。




看到这里的读者,或许会认为,我对朴树的演唱会失望透顶(至少是不如预期)。实际上,相反,在《在木星》、《召唤》、《我去2000年》、《妈妈,我》等多首歌里,我不断控制自己的情绪,提醒自己万勿因自己(和台上的人)的老去而陷入鳄鱼的眼泪圈套。对于朴树来说,好好地活着,已经是伟大的事情。在这个不能停留太久的世界,在这个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娱乐圈,他像夏花一样绚烂,又像野草一样平凡。这一点儿也不矛盾。


再一次,祈求你好好地活着。不管你唱不唱歌。


(为什么我想到《进击的巨人》里这段呢……)



文:邹小樱



乱弹山

《乱弹山》是由邹小樱和邓卓华(Iphen Tang)发起的音乐自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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